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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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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退傾向,」塞特姆布裡尼又講起來,與此同時,他舉高雨傘,放一個路人過去,「倒退回那些黑暗、痛苦時代的觀點的傾向,請相信我,工程師,就是一種疾病——一種已經研究得很充分的疾病。科學已為它取了各式各樣的名稱,有美學和心理學的名稱,有政治學的名稱——還有與事情風馬牛不相及的教科書的名稱,您完全可以把它們忘記。 只不過在精神生活中一切都有聯繫,都互為因果,只要你給魔鬼一個小拇指,他就會把你整只手乃至整個人都拿去……再者,健康的原則永遠只能表現出純粹健康的品格,不管以什麼作為開端——所以請您記住,疾病遠遠不是什麼高貴的東西,不是什麼太莊嚴的東西,說它難於與愚蠢聯繫在一起,反倒意味著對人的貶低——是的,一種造成人痛苦、損壞人意識的貶低。作為單個的肉體現象,疾病還可以調養和護理,可精神上予以尊重就錯了——請記住!——大錯而特錯!您說的那個女人——我不打算回憶她的名字——噢,謝謝,施托爾太太——一句話,這個可笑的女人,據我看,不是她的情況使人的感情,如您所說,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窘境。生病而又愚蠢——上帝保佑,本來很可悲;不過事情也簡單,只要懷著同情,聳聳肩膀就得啦。真正的窘境,先生,真正的悲劇,只是在自然殘忍地破壞了人格的和諧時——或者事先已使其成為不可能時——才出現。那時候,自然常常把一個高尚的樂於生活的心靈,與一個不適於生存的軀體結合在一起。您知道列奧帕爾迪嗎,工程師,或者您,少尉?他是我們意大利一位不幸的詩人,一個體弱多病的駝子。他那原本偉大的心靈不斷地為身體的病痛所累,不斷遭受屈辱、譏諷和壓抑,唱出來的怨歌真是令人心碎。請聽這一首!」 說著,塞特姆布裡尼開始用意大利語朗誦起來,用舌尖細細玩味著那美麗的音韻,一邊還搖頭晃腦,還不時閉上眼睛,全不顧他的兩位同伴一個字都聽不懂。看來他只是為了欣賞自己的記憶力和朗誦本領,並在聽者前炫示一番。終於,他又說道: 「可你們不懂,聽不出詩裡的悲痛。先生們,你們完全可以體會到,駝背詩人列奧帕爾迪缺少的首先是女性的愛。這說明了他為什麼無力抗拒自己心靈的枯萎。榮譽和德行的光輝對他慢慢變得暗淡了,大自然使他覺得暴戾——它確也暴戾,又愚蠢又暴戾,我完全同意他的想法—— 他甚至絕望了——說來很可怕——對科學和進步絕望了!這兒,工程師,您才看到了真正的悲劇!才有了『人的感情進退維谷的窘境』——不是在那個女人身上——我不屑回憶她的名字……別說什麼疾病會使人更富有靈性,看在上帝份上,別這麼做!一個沒有軀體的靈魂正如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都同樣不算人,都同樣可怕;而且,前一種情況只是少有的例外,後一種情況卻比比皆是。通常,都是身體姿肆放縱,狂妄僭越,攫取了全部生命。一個生了病在休養的人,就只是軀體而已。這違反人性,貶低人格——在多數情況下,他充其量不過是行屍走肉……」 「滑稽,」約阿希姆突然冒出一句,同時彎下腰,望著走在塞特姆布裡尼另一側的表弟。「最近,你可是也說過一些非常相似的話哩。」 「是嗎?」漢斯·卡斯托普應道,「嗯,很可能,我腦子裡也可能產生過類似想法。」 塞特姆布裡尼默默無語地走了幾步,然後說: 「那更好,先生們。那更好,要真是這樣的好。我也遠沒有給二位上什麼哲學課的意思——這不是我的任務。如果咱們工程師自己已經發表過與我一致的看法,那只是證實了我斗膽的猜測,即他是位喜歡思考的人,只不過按照有天才的青年的方式,對一切可能的觀點都想作一番嘗試罷了。有天賦的青年才不是一張白紙哩。在他們的紙上,倒像是用悅目的墨水寫上了一切,既有對的也有錯的;教育者的任務,是對的就堅決發揚,錯的呢,就通過切實有力的影響予以永遠消除。二位去採購東西了嗎?」他換成輕鬆的語氣問…… 「不,沒什麼,」漢斯·卡斯托普回答,「也就是說……」 「只給表弟買了兩條毛毯。」約阿希姆漫不經心地應道。 「靜臥用的……天冷得要命……我卻得跟著躺幾個禮拜。」漢斯·卡斯托普苦笑著,眼睛盯住地上。 「啊,毛毯,靜臥,」塞特姆布裡尼說,「是,是,是。對,對,對。事實上:樂於嘗試!」他又用意大利腔調說了一遍,隨後就與表兄弟告別。這時候,瘸腿看門人已經在招呼他們,他們走進了療養院。到了門廳,塞特姆布裡尼自稱要在中飯前讀讀報紙,便獨自轉進談話室。看來,第二次靜臥他是想開小差了。 「上帝保佑!」到了電梯裡,漢斯·卡斯托普對約阿希姆說。「真是個教育家——他新近自己也說過,他有這方面的天才。對他可得好好留神,別多說一句話,否則就要聽他慢慢給你上課。不過嘛,他講的道理也值得一聽,每個人從他嘴裡蹦出來的字都那麼圓潤,那麼有味兒——聽著他的話,我總會想起新鮮的小麵包。」 約阿希姆笑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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