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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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先父,」他拉長聲調動情地講,「他是位高雅的人——身體與心靈一樣敏感!冬天裡他多愛自己那小而溫暖的書齋啊,他打心眼兒裡愛它,總讓它的室溫保持在雷氏二十度;為此把一隻小暖爐燒得紅紅的。 在陰冷潮濕的日子裡,或者碰上刮刺骨的北風,你從住宅的走廊踏進他那房間,一股暖氣便迎面撲來。你立刻像披上件輕軟的大衣,眼裡也盈滿了快活的淚水。小房中擁擠著書籍和手稿,其中不乏極為珍貴的善本真跡。他穿著藍色法蘭絨睡衣,置身于這些精神財寶之間。他站在窄窄的書寫台前,潛心于文學創作——他身體小巧玲瓏,比我矮一個頭,請二位想像一下!可兩鬢的灰白色頭髮卻如此濃密,鼻子卻那麼長,那麼精緻……一位了不起的小說家,先生們!那個時代最傑出的幾位之一,很少有人像他那麼熟諳我們的語言,堪稱絕無僅有的意大利語文體大師,合乎薄伽丘理想的文學家……學者們打老遠來和他交談,有的來自哈帕浪達,有的來自克拉科夫,他們硬是來到我們居住的地方,為了向他表示敬意;他呢,也彬彬有禮地接待人家。他還是一位卓越的詩人,閒暇時刻,他也用托斯卡納方言寫短篇小說,文字漂亮極了——一位使用慣用語的巨匠。」 塞特姆布裡尼讓他家鄉的語音在舌尖上慢慢融化,腦袋搖來晃去,感到極大的滿足。「他的花園是按照維吉爾的式樣建起來的。」他繼續說,「他講的話語動聽而有教益。可是溫暖,他那小小的書齋裡必須溫暖,不然他就會顫抖,就會氣得流淚,為了人家竟讓他挨凍。現在您倒想想,工程師,還有您,少尉,我——他的兒子,眼下卻得在這該死的野蠻地方受怎樣的罪。身體在盛夏季節凍得發抖,心靈不斷被屈辱所折磨!啊,太殘忍了!我們周圍都是些什麼東西!愚蠢的魔鬼奴僕,那個宮廷顧問的手下,克洛可夫斯基,」塞特姆布裡尼真個咬牙切齒,「克洛可夫斯基,這無恥的『懺悔神父』,他恨我,就因為我珍惜自己的人格,不願供他幹那虛偽的勾當……還有我那席上……我被迫同席一塊兒進餐的都是些什麼人喲!右手邊是哈勒來的啤酒桶——名叫馬格努斯——他蓄著一溜乾草捆兒似的鬍子。『別拿文學來煩我!』他竟然說。『它能給我什麼?美好的性格!我拿美好的性格幹得了啥?我是個講實際的人,美好的性格在生活中幾乎不會出現。』瞧,這就是他想像中的文學!美好的性格……哦,聖母瑪利亞!他的老婆坐在他對面,漸漸地就發起愣來,口水流出來也不知道。真是個肮髒得要命的……」 約阿希姆與漢斯·卡斯托普沒有交換意見,兩人對塞特姆布裡尼的演講的看法卻完全一致:太繁瑣囉嗦了,雖然聽起來也挺有趣兒,是的,措詞如此大膽、尖刻,給人留下了生動的印象。漢斯·卡斯托普對他說的「乾草捆兒」,還有「美好的性格」,特別是對他那無可奈何的滑稽口氣,都報以好心的一笑。隨後,他也說: 「上帝,是的,在這種地方人的確有點兒雜。你不能自己選擇同桌進餐的人——真要那樣,也不堪設想。在我席上就有這麼位女士……施托爾太太——我想您是認識她的?真是粗鄙得要命,我必須說。有時候,當她劈里啪啦說開來,我簡直不知道眼睛該朝那兒放。可她卻叫苦連天,說她溫度高了,周身無力,看樣子病情不輕哩。這就太怪了——既有病又愚蠢——我可不知道我表達得準確不,但我總感覺非常稀罕:一個人既很愚蠢,同時又生著病;這兩樣碰在一起,大概是世界上最惱人的事情吧。你簡直不知道,你該以怎樣的表情去對待她的話;因為對一個病人你願意肅然起敬,不是嗎,生病差不多是件莊嚴的事,如果允許我這樣講的話。然而,一旦摻合進了愚蠢,竟講出什麼『Fomulus』,什麼『滑稽的處所』等等莫名其妙的話來,就讓人哭笑不得,就讓人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窘境,其可悲的程度簡直沒法說。我是講兩者不協調,不和諧,人們不習慣於把它們聯想在一起。在人們的想像中,一個蠢人必定是健壯的、平常的;疾病必定將人變得敏感、聰明和特別。人們通常都這樣想,不是嗎?我說了許多,自己也不完全有把握,」他最後講,「只是話已經談到這兒,所以我也……」 他腦子裡亂哄哄的。 約阿希姆也有些尷尬。塞特姆布裡尼揚起眉頭,一聲沒吭,做出很有禮貌地等著他把話講完的樣子。事實上,他是希望看見漢斯·卡斯托普完全沒了轍,好將話茬接過去: 「了不起,工程師,您竟表現出了哲學天才,這我完全沒看到!按照您的高論,您想必也不怎麼健康,因為您給人的印象顯然是不無智能。 但是,請容我告訴您,對您的推斷鄙人不敢苟同。我反對它,是的,真正充滿敵意地反對。如您所看見的,在思想方面我確實有些偏激,寧肯讓人罵我古板,也絕不肯放過該批判的觀點不予批判,就像您剛才所闡述的……」 「可是,塞特姆布裡尼先生……」 「請——原諒……我知道您打算講什麼。您想說,您對自己的話並不多麼認真,您剛才發表的看法並非不折不扣是您自己的觀點,您只是從許多現存的觀點中隨手取來一種,試著講一講,並不負什麼責任。對您這個年紀倒也是實情;您這樣的青年還缺少男子漢的堅定,還樂於嘗試各式各樣的觀點。樂於嘗試。」他說。他把placet中的「c」這個音念得像意大利方言一樣柔和。「一句名言。我感到驚訝的只是您的嘗試方向單一。我懷疑事出偶然,倒擔心存在著某種正要形成固定性格的傾向,要是不加防止的話。所以,我覺得有義務糾正您。您說,生病加上愚蠢是世界上最惱人的事。這我可以同意。我也寧可看見一位有頭腦的病人,而不願看見一個患肺癆的傻瓜。但我不滿意您將生病加愚蠢差不多看成是一種風格的錯誤,一種自然口味的混亂,或者如您喜歡說的,一種使人的感情進退維谷的狀態。如果您把生病看成某種高尚的事情和——您怎麼講來著——對了,莊嚴的事情,那麼,它跟愚蠢加在一起絕對不和諧。這同樣是您自己用的詞兒。無論怎樣,不!疾病絕對不是高尚的,絕對不是莊嚴的——那麼看本身就是一種病態,或者會造成病態。也許,我能激起您對這種看法產生厭惡的最有把握的辦法,就是告訴您它是衰老而醜陋的。它產生自遭受迷信踐踏的古代;那時候,人類的意識被扭曲了,被剝奪了尊嚴。它產生自充滿恐怖的時代;那時候,和諧與幸福被懷疑、遭詛咒,殘疾病弱反成了進入天國的通行證。然而,理性與啟蒙驅散了籠罩在人類心靈上的陰影——但是還不徹底,今天它們還相互進行著鬥爭。這鬥爭就意味著工作,先生,塵世的工作,為了塵世、為了榮譽和人類的利益而進行工作。每天都在這樣的鬥爭中得到新的鍛煉,人就會獲得徹底解放,沿著進步與文明之路,向著越來越光明、溫柔、純潔的未來前進。」 見鬼!漢斯·卡斯托普又驚訝又難為情,心裡想,好一首詠歎調!我怎麼會招惹出它來呢?在我耳裡它顯得枯燥乏味。他老是工作工作地想說明什麼?儘管不是地方,他卻一個勁兒地扯什麼工作。最後,漢斯·卡斯托普講: 「太妙了,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您的高論值得一聽。誰也不可能……根本不可能講得更生動形象,我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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