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三〇


  「可用得著嗎!不,靜臥嘛,我倒覺得不錯,我願一起做;量體溫對於一個旁觀者就太多餘,還是留給你們山上的人自己去幹吧。不過我真想弄明白,」漢斯·卡斯托普繼續說,同時把雙手捫在心口上,像一個熱戀者在表白心跡,「為什麼這段時間我的心跳得如此厲害?——它非常令人不安,我已經考慮很久。你想想,人面臨著特別高興的事情,或者擔驚受怕,簡言之,在種種心情激動的情況下,才會怦然心悸,是不是?可如果他的心完全自發地怦怦跳起來,無緣無故,所謂自作主張地跳,那就叫我覺得蹊蹺,明白我的意思吧?這好像身體自行其是,與心靈不再有關聯,在一定意義上已成為一個死的軀殼,雖然實際上並不曾死——這樣的情形壓根兒不存在——相反甚至異常活躍,只不過已完全獨立:頭髮和指甲都繼續在生長,其他體內的功能,我聽說是物理的和化學的,也在愉快地起作用,毫無問題……」

  「這算什麼術語?」約阿希姆挑眼地說,「愉快地起作用!」也許,他只是想報復一下漢斯·卡斯托普,因為早上他曾挑剔過約阿希姆的「鈴杆」。

  「可事實如此!就是愉快地在起作用!我不明白你幹嗎聽不入耳?」

  漢斯·卡斯托普反問。「再說,我只不過順便提到。我想講的只是:如果身體獨立地活著,不與心靈發生關係,自我突出,就像我這無緣無故的心悸一樣,那就叫人覺得情況不妙,令人憂慮。你因此就得去尋找與此有關的意義,尋找心靈的激動,要麼是歡樂,要麼是憂懼,用它們來為上述情況作解釋——至少我自己是這樣,我只能講我自己。」

  「是啊,是啊,」約阿希姆連聲歎道,「這大概跟發燒時的情況差不多——人發燒時,他體內的機能,讓我借用你的話,也特別『愉快地起作用』,而且同樣可能的是:人會情不自禁地去尋找心靈的激動,以便給你所謂的情況一個近乎合理的解釋……可咱們幹嗎談這不愉快的話題呢!」他嗓音顫抖,說不下去了。對此,漢斯·卡斯托普只好聳聳肩,就跟昨天晚上他第一次看見約阿希姆聳肩的樣子完全相同。

  哥兒倆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段。隨後約阿希姆問:

  「喏,你覺得這兒的人怎麼樣?我指與我們同席的那幾位。」

  漢斯·卡斯托普東張張西望望,漫不經心的樣子。

  「上帝呀,」他說,「我不覺得他們多麼有趣。在其他席上坐的人,我想更有意思;不過這只是一種印象。施托爾太太應該洗洗頭倒是真的,那麼油膩。還有那位瑪祖卡,她或者叫別的什麼來著,叫我覺得有些愚蠢。她總那麼吃吃吃地笑,不得不拿手巾將自己的嘴堵住。」

  約阿希姆聽他胡亂安名字,哈哈哈笑起來。

  「『瑪祖卡』,太妙了!」他嚷道,「人家叫瑪露霞,對不起——差不多相當於瑪利亞。不錯,她真的太輕浮了。」他說,「事實上她有充分理由放莊重點兒,要知道她病得不輕啊。」

  「真想不到,」漢斯·卡斯托普說,「看上去她那麼健康。特別是不會相信她胸脯裡有毛病。」說到此,他企圖與表兄交換一個輕鬆的眼色,不料卻發現約阿希姆曬得黑黑的面孔上白一塊青一塊的,就像血色已經褪去,而且嘴巴咧著,現出一臉苦相。那模樣如此特別,使年輕的卡斯托普驚詫莫名,不禁立刻更改了話題,打聽起同桌的其他人來,心中努力要儘快忘掉瑪露霞以及約阿希姆的奇怪表情,而且也成功了。

  那喝野薔薇茶的英國女人叫羅賓遜小姐。那女裁縫並非女裁縫,而是柯尼斯堡一所國立女子中學的教師,這就是她措詞正確得體的原因。

  她名叫恩格哈特小姐。至於那位快活的老太太,約阿希姆自己也不知道她姓什麼,在山上已住了多久。反正她是酷好酸奶的年輕女子的姑媽,陪她一直生活在療養院裡。同桌的人中,病得最重的要數布魯門科爾博士,列奧·布魯門科爾,來自奧德薩,就是那個蓄著兩撇小鬍子的模樣陰鬱的青年。他住在山上已經好些年了……

  眼下哥兒倆已走在城裡的人行道上了——看得出來,這是不同國籍的人們聚會的主要地段。他們碰見一批批悠閒地逛街的療養客,多數年紀輕輕。男士們穿著運動服,不戴帽子;女人們也沒帽子,穿著白色連衣裙。有的說俄語,有的說英語。街道左右兩旁排列著商店,櫥窗都裝飾得挺漂亮;卡斯托普的好奇心跟他的疲憊發燒進行著激烈搏鬥,強迫他的眼睛去看。在一家男子時裝店門前,他流連了好長時間,想弄清楚它陳列出來的絕對都是上等貨色。

  隨後來到了一座圓型建築前。與它相連的是一條帶頂的長廊,裡邊有樂隊正在演奏。這兒是家療養旅館。在好幾處網球場上,正進行著比賽。臉頰刮得光光的小夥子,長長的腿上穿著熨得筆挺的法蘭絨短運動褲,腳登橡膠底鞋,赤裸著小臂,正在與皮膚黝黑的白衣少女對抗。只見他們奔跑著,為了擊中高空裡那粉白色的球兒,常常仰著身子縱起在陽光中。在修整得很好的球場上,散落著麵粉似的白灰。哥兒倆找一條空板凳坐下來,一邊觀看,一邊評頭品足。

  「你大概不在這兒打球吧?」漢斯·卡斯托普問。

  「不允許我打啊!」約阿希姆回答,「我們必須靜臥,永遠地靜臥……

  塞特姆布裡尼總說我們是水平地生活著——我們是些水平的人,他說。

  他這句笑話非常低劣。——那邊打網球的是些健康人,要不就是明知故犯。再說他們玩得也不怎麼認真——主要為了那身穿著打扮……要說禁止,我們這裡禁止玩兒的東西可多啦,例如撲克,你懂嗎?還有這家那家旅館裡的小馬駒——我們院裡明確禁止,說它害處再大不過,但是,在晚上查房以後,還是有些人跑下山來下注。據大夥兒講,那位授予貝倫斯顧問頭銜的親王,就經常這麼幹。」

  漢斯·卡斯托普幾乎充耳不聞。他的嘴傻張著,因為光靠鼻子他不能很好呼吸,儘管並未患感冒鼻塞。他的心和著隱隱傳來的樂聲怦怦亂跳,這樂聲令他感到痛苦。在紊亂而矛盾的心情中,他開始打起盹兒來,直到約阿希姆提醒他該回去了。

  歸途上他們幾乎一言不發。道路雖然平坦,漢斯·卡斯托普卻打了好幾次趔趄,自己也禁不住苦笑了笑,搖了搖腦袋。開電梯的瘸子送他們上了自己的樓層。在三十四號房間門前,他們簡短地道聲「回見」,便分手了。漢斯·卡斯托普穿過房間,徑直來到陽臺上,一屁股坐進躺椅裡,連姿勢都來不及調整,便墮入了沉沉的半睡眠狀態;只是由於心跳太快,他才睡得不十分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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