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二九


  他自己那席坐滿了,只有正對他的上方座位空著,一問才知道是留給大夫的。原來一有時間,大夫們就來參加大夥兒一塊兒進餐,並且不斷變換席位,所以每一桌的上席都空下來給他們。眼下兩位大夫誰都未到場,有人說正在做手術。那位蓄著八字須的年輕人又進來了,下巴垂在胸口上,滿面愁容地坐著,旁若無人,那個淡黃色頭髮的瘦削少女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勺一勺地吃著酸奶,好像這是她唯一的美味。她旁邊這回坐了一位愉快的小老太婆,正操著俄語,與沉默的年輕人搭訕,可對方只是憂心忡忡地瞪著她,除了點腦袋毫無回答的表示,臉上卻又出現了像是嘴裡含著什麼難吃的東西的怪模樣兒。正對著他,在老太太的另一側,還坐著一位年輕姑娘——模樣挺漂亮,臉色鮮豔,乳峰高聳,栗色的頭髮卷成很悅目的波浪形,一雙圓圓的褐色眼睛稚氣未盡,美麗的手上戴著枚小小的紅寶石戒指。她很愛笑,也講俄語,只能講俄語。

  漢斯·卡斯托普聽人叫她瑪露霞。此外他還發現,就是每當她笑和講話的時候,約阿希姆都繃著面孔,垂下眼睛。

  塞特姆布裡尼穿過一道側門,一邊撚著鬍子一邊走向他的座位,那是斜對著卡斯托普的一張桌子的檔頭。當他坐下去時,同桌的人哄的一聲全都笑起來;多半是他又講了什麼缺德話。漢斯·卡斯托普也認出了「半邊肺協會」的會員們。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傻眉傻眼地踅到她在一道通露臺的門前的席位旁,向那個适才笨拙地縮起上衣的小夥子打招呼。在那張橫在漢斯·卡斯托普右邊的餐桌上,除去皮膚呈象牙色的萊薇和緊挨著她的生色斑的胖太太伊爾蒂絲,還有一些人他不曾見過。

  「瞧,你的鄰居來了。」約阿希姆傾著身子,低聲告訴表弟……那一對兒從卡斯托普旁邊擦身而過,走向右面的最後一席,也就是「差勁兒的俄國人席」;那兒已坐著另一對帶著個醜男孩的夫婦,正大肆吞咽麥片粥。男的身體虛弱,臉頰凹陷,面呈灰色。他上身穿件棕色皮外套,腳登一雙帶紐襻的大氈靴。他老婆同樣瘦瘦小小,頭上的羽毛帽子搖來晃去,穿著一雙細巧的高跟皮靴,走起路來步履急促。在她的脖子上,圍著條不甚乾淨的鳥毛披巾。漢斯·卡斯托普毫無顧忌地打量著他們倆,這種情況在他還從未有過,自己也覺得有些粗魯唐突。然而正是這粗魯唐突,突然令他感到某種快意。他的眼神顯得既呆滯又咄咄逼人。誰知就在這時,他左手邊的玻璃門咣啷一聲碰上了,情形跟第一次早餐時一樣。可他只是臉孔扭一扭,沒像早上那樣渾身一震。他想轉過頭去看個究竟,卻覺得過於困難,不值得花這個力氣。如此一來,他又未能弄清楚,究竟是誰開門關門那麼魯莽。

  原來問題出在早餐的啤酒上,平時它只使他雲裡霧裡地有點兒暈乎,今兒個卻使年輕人完全醉了,麻木了——那後果就像他腦門兒上挨了一悶棍似的。眼皮沉得像掛了鉛,舌頭已不聽使喚;他出於禮貌想與英國太太簡單聊幾句也不成功,甚至只是改變一下視線的方向,都要求他拿出巨大的自製力。還有,那討厭的臉孔發燒,現在完全達到了昨天的嚴重程度:他的兩頰像熱得腫了起來;他呼吸困難,心跳得像有只纏著布的榔頭在敲打。要說這一切他還能忍受的話,那只是因為他的腦袋已處於一種像他吸了兩三口氯氣後的麻醉狀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來共進早餐,並且在他對面入了座。卡斯托普也只像夢裡似的依稀看見了他,雖然大夫一再地拿眼瞪年輕人,同時操著俄語與右手邊的兩位女士講話——年輕的姑娘們,就是豔麗的瑪露霞和瘦削的酸奶愛好者,在大夫面前都謙卑而羞澀地低垂下眼瞼。整個說來,漢斯·卡斯托普的舉止自然還是得體的。因為舌頭不聽使喚,他乾脆靜靜呆著一言不發,用起刀叉來甚至還特別文雅。當表兄向他點點頭時,站起身,他也同樣站起來,茫然無所視地向同桌的人鞠躬告退,跟在約阿希姆身後,腳步穩當地走出去了。

  「什麼時候再做靜臥?」在離開大樓時,他問表兄。「據我看,此地最好的就是這件事。我希望,我現在又已經睡在了我那呱呱叫的躺椅上。咱們要散很遠的步嗎?」

  多說了一句

  「不,」約阿希姆回答,「不允許我走遠。這段時間我通常只往山下走一小段路,穿過村子,直到達沃斯坪,要是來得及的話。在那兒可以看看商店和各種人,買需要用的東西。午飯前還得靜臥一小時,飯後再一直躺到四點鐘,你完全不用操心。」

  哥兒倆沐浴著陽光,走下通向療養院的山路,跨過小溪和那條窄窄的鐵軌,眼前就出現山谷右側斜坡上那些形狀奇特的山峰:小施雅角峰,綠色鐘樓群峰,村前峰,約阿希姆一一說出它們的名字。在那邊半坡處,躺著達沃斯村用圍牆包圍著的公墓——約阿希姆也同樣用手杖指了指它。一會兒,他們已走上大道。大道比谷底高出一層樓光景,順著梯形的斜坡向前延伸開去。

  已經說不上還有一個村子;反正,除了名字以外,便沒留下任何東西。療養地不斷朝著穀口方向擴展,已經將它完全吞掉了;早先叫做達沃斯村的整個居住區合併到了所謂達沃斯坪裡,已經看不出任何界線。

  旅館、公寓——全都建有眾多的敞廳、陽臺和靜臥室——以及出租房間的小小民宅,排列在大路兩側。這兒那兒還在增加新建築,有的地方建了一半卻停下來了。穿過大路,可以看見山谷中一片片開闊的草地……

  漢斯·卡斯托普懷著獲取他已習慣和迷戀的生活享受的渴望,又點著一支雪茄。多半該感謝他剛才喝那杯啤酒,他現在時又不時地吸出了令他醉心的香味兒,真感到說不出的滿足:自然它只是偶爾出現,而且也很微弱——需要相當聚精會神,才能獲得一些隱隱約約的快感,那討厭的牛皮味兒仍然強烈得多。他無法接受這無可奈何的事實。為獲得那要麼根本沒有、要麼只是像嘲諷似的遠遠向他致意的享受,他繼續努力了一會兒,到頭來還是厭倦和反感地將雪茄扔掉了事。儘管如此,他仍感到有義務和表兄說說話,否則太不禮貌。為此目的,他開始回憶先前他準備講的關於「時間」的精闢道理。然而,事實是他已將那一整套理論忘得乾乾淨淨,腦子裡連一點兒想法也沒剩下。不得已,他只好講起身體方面的事情來,而且講得頗為奇特。

  「你什麼時候再量溫度?」他問,「中飯後嗎?好,很好。飯後肌體處於充分活動的狀態,情況必定顯示得更清楚。貝倫斯要求我也一樣測體溫,這多半只是開玩笑,你說呢?——塞特姆布裡尼聽了也哈哈大笑,根本沒有意思。是的,我甚至連體溫表都沒有哩。」

  「喏,」約阿希姆回答,「再簡單不過,你買一只得啦。這兒到處都有溫度錶賣,幾乎每家商店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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