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三一


  當然,一位女士

  他不知過了多久。時辰一到,鑼又響了。不過還沒馬上喊吃午飯,只是要求作準備,漢斯·卡斯托普清楚;因此,他仍躺著不動,直到那金屬的轟鳴聲第二次膨脹開來,慢慢遠去。約阿希姆穿過房間來找他,他還想換換衣服,卻已經得不到表兄的允許。約阿希姆最討厭和鄙視不準時。他說,如果連吃飯的時間都不能遵守,都拖拖拉拉,哪兒還可能爭取康復,去部隊服役呢。他的話自然有道理,漢斯·卡斯托普只能回答,他本來就沒病,不過卻困極了。他僅只洗了洗手,兩人隨即走進樓下的餐廳;這已是今天的第三次。

  療養客們從兩道入口擁進廳內。也有的從對面敞著的陽臺門走進來,七張桌子邊上立刻坐滿了人,仿佛大夥兒從不曾離席一樣。至少漢斯·卡斯托普的印象是如此——自然純粹是夢幻般的違背理性的印象,不過他那昏昏沉沉的腦袋有一會兒硬是驅趕不走它,甚至可以講對它還有幾分欣賞,因為在進餐過程中他多次企圖把這印象召喚回來,憑著成功地製造錯覺。快活的老太太又操著她那含糊不清的語言,與坐在斜對面的布魯門科爾博士搭訕;博士滿面愁容地聽著她說。她瘦削的侄女終於放過酸奶,在吃一些別的什麼,吃餐廳的女兒們用碟子送上來的稠糊糊的大麥糊。不過,她只吃了幾勺兒,便推開了。

  漂亮的瑪露霞又把散發著桔子香味兒的手絹塞在嘴裡,免得吃吃吃地笑出聲來。羅賓遜小姐仍在讀一些字體圓圓的信,那是她今天早上已經讀過了的。顯然她一句德語都不會,也不希望會。約阿希姆很有騎士風度地操著英語,對她講了講「今天天氣」什麼的;她一邊咀嚼食物,一邊乾巴巴地應答,隨即又一言不發。至於說到穿蘇格蘭羊毛衫的施托爾太太,她今天上午作了檢查,眼下正在報告結果。她裝模作樣地顯得極沒有教養,把上嘴唇一次次地往回收,不斷露出她那兔子般長長的門牙來。右上部,她抱怨說,還有雜音;除此而外,左脅下還有短促的噪聲;「老頭子」講啦,她還得在山上呆五個月。她把貝倫斯宮廷顧問叫做「老頭子」,足見缺少修養。而且,她表示很氣憤,「老頭子」今天沒有坐到她這一桌來。按照「周年」——她顯然想說「週期」——今天中午該輪到她這桌了;可「老頭子」偏又坐到了左邊的桌子上——貝倫斯宮廷顧問果真坐在那兒,在碟子前捧著他那雙大手。自然啦,那桌上有來自阿姆斯特丹的豐腴的薩洛蒙太太。她除去禮拜日,總是穿著袒胸露背的衣服來餐廳。「老頭子」

  顯然喜歡這個,儘管她施托爾太太沒法子理解;要知道每一次體檢,她不是可以讓他愛看多久就看多久麼?接下來,她壓低聲調激動地說,昨天晚上在上邊的公共靜臥廳裡——也就是在屋頂上的那間——燈全被關掉了,而且是出於施托爾太太稱為「一眼就可望穿的」原因。「老頭子」發現後大發雷霆,吼聲全院都可以聽到。只不過罪犯他自然又沒有抓著。其實呢,並不需要去專門念大學,也可以猜出是來自布達佩斯的米克洛齊希上尉,這傢伙與女士們胡混從來就不加隱諱——一個完完全全沒有教養的人,莫看穿著件緊身制服,從本質上看卻是一頭禽獸——

  是的,一頭禽獸,施托爾太太壓低了嗓門兒重複道,說話間額頭和上嘴唇都滲出了汗水。維也納來的伍爾穆勃朗特總領事夫人和他的關係怎樣,達沃斯村和達沃斯坪的人沒一個不清楚——幾乎已經不好再講什麼關係曖昧啦。上尉先生常常一清早就跑到總領事夫人房間裡去,不怕她還睡在床上;隨後又陪著她梳洗打扮。而且在上星期二,他硬是到了清晨四點才離開伍爾穆勃朗特的房間——住在十九號的小弗朗茨最近氣胸出了毛病,他的護士親眼看見了上尉,羞得出來連門都找錯了,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來自多特蒙德的檢查官房裡……臨了兒,施托爾太太又對山下鎮上一個「滑稽的所在」大講一通,她的漱牙水便是在那兒買的——約阿希姆低下頭呆呆望著自己的盤子……

  午餐既烹調精美,又極為豐盛。算上那富有營養的湯,總共不下六道菜。魚之後是一份帶配菜的結結實實的燒肉,肉之後是一盤蔬菜沙拉,然後又是烤雞,還有一份味道不亞於昨晚的麵食,最後才是乳酪和水果。

  每樣都上了兩次——而且並非徒勞。人們把自己的盤子裝得滿滿的,在那七張桌子邊吃著,吃著——真個是狼吞虎嚥,胃口大開,叫人看著肯定是一種享受,要是與此同時不也使你覺得有些個不正常甚至噁心的話。不單那些說說笑笑、互相擲麵包團的快活的人大吃特吃,就連那些不做聲的陰鬱的人也一樣;他們只是在上菜的間隙才把腦袋托在手裡發呆。在左手邊的一桌上,有個看年齡還在上中學的半大孩子,上衣的袖子很短,戴著一副厚實的圓圓的眼鏡,他把堆在自己盤子裡的食物事先都切碎,混合成糊糊,然後埋著腦袋大口大口地吞咽,不時還用餐巾去眼鏡背後擦眼睛——也不知他到底要擦什麼,是汗水呢還是眼淚。

  在進午餐的過程中發生了兩件事,漢斯·卡斯托普在身體狀況允許的條件下都注意到了。一是那玻璃門又重重地碰上了——正當上魚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猛吃一驚,悻悻地對自己說,這回非要逮住那壞傢伙不可。他不只心裡嘀咕,嘴裡還嘟囔了出來,竟然認真到這個地步。

  「我必須弄個水落石出!」他激動萬分地低聲說,弄得羅賓遜小姐和女教師都望著他,驚詫莫名。同時他把上身整個扭向左邊,張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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