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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約阿希姆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從嘴裡將體溫表拔出來,一邊觀察,一邊道:

  「是的,你要是留意它,我說時間,它就走得很慢。一日四次,我都挺喜歡量體溫,因為只有在量體溫的時候,你才會發現一分鐘或者甚至七分鐘原來是怎麼回事兒——在這兒山上,一個星期的七天咱們都得挨過去,可怕極了。」

  「你說『本來』。你不能說『本來』。」漢斯·卡斯托普詰難道。他將一條腿跨在欄杆上坐著,眼白牽了紅絲,「時間根本談不上什麼『本來』。它對你顯得長,就長,使你覺得短,就短,可實際上多長多短,誰也不知道。」他不慣於談論玄虛的哲學問題,卻又感到想要談的強烈欲望。

  約阿希姆不同意他的話。

  「什麼話!不。咱們可是能夠測量它。咱們有鐘錶和日曆;一個月過去了,那麼,它對你、對我、對咱們大家都同樣過去了。」

  「請注意,」漢斯·卡斯托普說,同時將右手食指舉起來靠在失神的眼睛旁邊。「當你在量體溫的時候,一分鐘就是你所感覺的那麼長,對嗎?」

  「一分鐘有這麼長……就是它延續的時間正是秒針跑完一圈所需要的。」

  「可它需要的時間卻完全不一樣……對於我們的感覺來說!實際上……我說,從實際情況看,」漢斯·卡斯托普重複著同樣的意思,把食指用力地按在鼻子上,鼻尖完全歪了,「那是一種運動,一種空間運動,不對嗎?好了,等一等!也就是說,咱們是用空間來度量時間。可這不正跟想依據時間來測量空間一樣嘛——只有愚昧無知的人才如此幹呢。從漢堡到達沃斯二十個小時的路程——是的,乘火車,可步行呢?步行要多長時間呢?還有,用思想呢?一秒鐘也要不了!」

  「我說,」約阿希姆道,「你這是怎麼啦?我想,在我們這兒你感到不對勁兒了吧?」

  「別胡扯!我今天頭腦很清醒。時間究竟是什麼?」漢斯·卡斯托普問,同時使勁兒把鼻尖按到一邊,使它蒼白得已完全失去了血色。「你樂意告訴我嗎?空間我們可以用自己的器官,用視覺和觸覺去判別。這很好。可我們判別時間的器官是什麼?你願意給我指出來嗎?瞧,你穩穩地坐在那兒。可是,對於一種嚴格說來我們是一無所知也講不出它的任何特性的東西,我們又該怎樣去衡量呢!我們說:時間在流逝。好,就算它真能流逝吧。可為了測量它……等一等!為了能被測量,它必須流得均勻。然而,在哪兒又寫明瞭,它是這樣流的呢?對於我們的意識來說它並非這樣;我們只是按照規定,假設它如此,我們的尺度僅僅是約定俗成。請原諒……」

  「好,」約阿希姆搶過話頭,「如此說來,在我的體溫表上高了四個刻度,也不過是約定俗成吧!然而,就因為多這幾道線,我必須在這兒磨磨蹭蹭地挨日子,不能去服役,這個事實真叫討厭透頂!」

  「你有三十七度五?」

  「又已經降下來了。」約阿希姆在表上作記錄。「昨天晚上差點三十八度,因為你來了的緣故。所有人在來客時溫度都升高。不過,這畢竟是好事。」

  「那我現在就走吧。」漢斯·卡斯托普說,「關於時間,我腦子裡還有一大堆想法呢——一整套的思想,我想說。不過,這會兒我不願用它們使你激動,你的體溫表上已經高了幾條線。我將完全保留起來,待會兒再講,也許在早餐以後。到了吃早餐的時間叫我一聲。我現也去靜臥,反正又不痛苦,讚美上帝。」說著,他便繞過玻璃隔牆,到了自己的陽臺上;那兒靠著小茶几同樣有一把打開了的躺椅。從打掃得乾乾淨淨的臥室中,他取來那本《遠洋船舶》和他漂亮的白、綠、暗紅相間的格子呢旅行氈,然後便坐下了。

  他也很快就不得不撐開了陽傘;一旦人躺下來,太陽就烤得叫你受不了。可躺在那兒卻異常的舒服,漢斯·卡斯托普立刻滿意地發現——

  他想不起來,他曾經在什麼時候坐過這麼安逸的躺椅,椅架是老古董樣式——可這僅系口味問題,因為躺椅顯然很新——用拋光了的紅棕色木料做成,臥墊罩著柔軟的印花織物,從腳下一直到靠背頂端,裡邊實際上是由三塊厚厚的墊褥拼接起來的。除此而外,還用細繩不松不緊地捆著一隻繡花亞麻面枕頭,你怎麼靠上去怎麼適合,叫人覺得特別愜意。

  漢斯·卡斯托普眯縫著眼,一條胳臂支在又寬又平的扶手上,靜靜呆在那兒,沒有讀《遠洋船舶》消遣。透過陽臺的拱形牆隙看出去,外面的風景雖然荒涼,但在陽光朗照下也跟畫上一般美,而且像配了框子。漢斯·卡斯托普欣賞著,心頭思緒萬千。突然他想起了什麼,在周圍的一片寂靜中高聲說:

  「確實是個女侏儒,今兒早上侍侯我們進第一次早餐那位。」

  「噓——」約阿希姆來了一下。「小聲點好不好。不錯,是個女侏儒。那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只是我們壓根兒還沒談過這事。」

  隨後,他繼續胡思亂想。他坐下來時已經十點鐘。現在又過去了一個鐘頭,一個平平常常的鐘頭,既不長,也不短。當它過完以後,療養院和花園裡便響起一陣鑼聲,先是很遠,後來近了,最後又慢慢遠去。

  「早餐。」約阿希姆道。聽得見他已經站起來。

  漢斯·卡斯托普也結束了眼前的靜臥,回到房中稍微整飾一下外表。

  表兄弟倆在走廊裡碰了頭,一起下餐廳去。漢斯·卡斯托普首先開口:

  「喏,躺得真是舒服極了。這到底是什麼躺椅?如果這兒買得著,我就帶一把回漢堡去;躺在上邊就跟升了天堂一樣。你或許認為,它們是貝倫斯讓人按照他的設計定做的吧?」

  約阿希姆不知究竟。他脫去外套,第二次跨進餐廳;裡邊已經吃喝得很來勁。

  到處都泛著牛奶的白光;在每個座位前都擺著一隻大玻璃杯,盛了足足半公升牛奶。

  「不。」漢斯·卡斯托普說,第一次的早餐雖然對他還是個沉重的負擔,他卻在女裁縫與英國女士之間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無可奈何地展開了餐巾。「不,」他說,「上帝保佑,我壓根兒喝不了牛奶,特別是現在。也許有波爾特黑啤酒吧?」他先是禮貌而溫和地問女侏儒。可惜沒有。但她答應送杯庫爾姆巴赫啤酒來,也確實送來了。黑色的,很稠,翻湧著棕色的泡沫,很好地替代了波爾特。漢斯·卡斯托普從一隻半公升的高玻璃杯中大口大口地喝著,一邊吃著吐司夾冷肉。又端上來了燕麥糊和大量黃油以及水果。他只是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兒,因為實在沒有能耐再消受。他也打量食客們——對他來說,他們已開始顯出區別,這個那個已給他留下了突出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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