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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就這麼沒完沒了。漢斯·卡斯托普聽著這口若懸河般的諷刺挖苦話,笑得很開心。意大利人語音語調清純流暢,滔滔不絕,沒有半點土音,叫人聽著本來就很舒服。他用的語調實在、入耳,就像都是他那兩片靈活的嘴唇新創造的;他喜歡使用意義婉轉尖刻的成語和句型。喜歡拿詞兒做語法和形態的變化;他十分明顯地炫示自己的快活和得意,似乎神志再清楚、再集中不過,壓根兒不可能說錯哪怕僅僅一個字。

  「你講得真滑稽,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漢斯·卡斯托普說,「真生動呀——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

  「形象鮮明,嗯?」意大利人應道。他用手巾當扇子扇著,雖然天氣非常涼爽。「這就是您尋找的那個詞兒。您想說,我講起話來形象鮮明。可等一等!」他嚷起來。「我瞧見什麼了!那邊,咱們的冥府判官在散步呢!瞧瞧多有意思!」

  三個人已經走完了彎道。不知是因為塞特姆布裡尼在不停地講話呢還是因為下坡,或者他們實際上離開療養院並不像漢斯·卡斯托普想像的那麼遠——須知那條我們第一次走的路,總顯得比我們走熟了的同一條路長得多——反正他們很快就下了山。塞特姆布裡尼說得不錯,在那下邊的空地上,順著療養院的背面,走著的正是兩位大夫:穿著白大褂的宮廷顧問在頭裡,脖子往前伸得長長的,兩支胳膊像劃槳一樣;跟他在一起的只有穿著黑罩衫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遵照醫院的規矩在履行公務時一直跟在上司的身後,東張西望的目光顯得更有自知之明。

  「唉,克洛可夫斯基!」塞特姆布裡尼歎道,「他在那兒踱著,心中知道我們女士們的全部秘密。請注意他那穿著打扮的確切象徵意義。他那黑外套暗示,他真正研究的領域是黑夜。此人頭腦裡只有一個想法,而且是肮髒的想法。怎麼搞的,工程師,我們竟然還完全沒有談過他!您跟他認識了嗎?」

  漢斯·卡斯托普回答認識了。

  「喏,怎麼樣?我猜想他也使您覺得不錯。」

  「我真的不知道,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我跟他只匆匆見過一面。再說我也不善於很快地下判斷。我和人見面時只是想:你原來就是這樣的麼?好吧。」

  「這叫做頭腦遲鈍!」意大利人回答。「下判斷吧!您不是沒長眼睛和頭腦。您覺得我說話刻薄,對嗎?可我之所以如此,也許不無教育的意圖。我們人文主義者全部有教育家的天賦……先生們,人文主義與教育學的聯繫證明了它的心理學性質。不應該剝奪人文主義者的教育職能——誰也剝奪不了它,因為只有人文主義者才保持了人的美麗和尊嚴的傳統。曾經有那麼一天,僭妄地以黑暗和反人道時代的青年導師自居的教士被他們取代了。從此,先生們,就再沒出現任何新型的教訓者。人文中學——您會說我落伍守舊,工程師,可原則上講,抽象地講,我請您理解我,我始終是它的擁護者……」

  在電梯中他還一個勁地闡述他的理論,直到上了三樓,表兄弟倆離開電梯,他才閉住嘴。他自己上四樓去,在那兒,約阿希姆告訴表弟,意大利人住著一間朝後院的小屋。

  「他大概沒錢?」陪約阿希姆回到房間後,卡斯托普問。表哥房中的陳設跟他那邊完全一樣。

  「是的,」約阿希姆回答,「他想必沒有。或者剛好只夠住在這兒的開銷。他父親也是文學家。你知道,我甚至想他祖父也是。」

  「嗯,還有,」漢斯·卡斯托普問,「他真的病了嗎?」

  「據我所知不危險,但是很頑固,一犯再犯。許多年前他已經得了病,中間出去過一次,可沒多久又不得不回來。」

  「可憐的傢伙!加之他看上去是那麼地迷戀工作!嘴巴太能講了,從這個扯到那個,輕鬆得很。只是對女孩兒的態度有些輕浮,令我不舒服。可後來講到人的尊嚴,聽起來那麼棒,簡直跟發表節日演說一樣。你和他經常在一塊兒嗎?」

  思想敏銳然而,約阿希姆的回答已經勉強而又含糊。桌上躺著個有絨布襯裡的紅牛皮小盒子。他從盒中取出一支小小的體溫表來,把灌著水銀的下端塞進嘴裡。他將它含在左面舌根底下,以致伸到口外的玻璃棍斜著翹了上去。隨後,他開始換衣服,套上便鞋,穿了一件舊軍裝似的上衣。

  他從桌上取過一張印好的表格,一支鉛筆,一本俄語語法——原來他在學俄語,因為他說,他希望將來在部隊裡用得著——待如此裝備停當,他便在外邊陽臺上的躺椅裡坐下來,把一條駝毛氊子輕輕搭在腿上。

  毛氈差不多沒有必要:在前一刻鐘,雲層已越來越薄,越來越薄,陽光直射下來,像夏天一般溫暖、耀眼,約阿希姆只好用一頂白麻布陽傘遮住腦袋。借助一個小小的精巧的裝置,傘拴在了躺椅的扶手上,可以根據太陽的位置隨意調節。漢斯·卡斯托普對這發明表示讚賞。他想等著測量體溫的結果,順便看一切都是怎麼做的,還觀察了倚在陽臺角上的那只皮口袋——約阿希姆在寒冷的日子裡才用它——他把胳膊肘支在欄杆上,俯瞰著花園。在那兒的公用靜臥廳裡,這會兒已伸腳伸手地躺著許多病人:有的在看書,有的在寫字,有的在聊天。不過,能看清的只是廳內的一部分,大約五張躺椅。

  「這樣得多長時間呢?」漢斯·卡斯托普轉過身來問。

  約阿希姆豎起了七根手指。

  「那該已經夠了——七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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