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二四


  意大利撒旦

  他的年齡很難估計,想必在三十至四十歲之間,因為他整個樣子雖然顯得年輕,兩鬢卻已夾雜著銀絲,往上去頭髮已明顯地稀疏:窄窄的腦門上已突出兩大塊空地,額頭顯得更高。他的衣著,那寬大的淡黃色的格子褲,那雙排扣、大翻領的粗呢長外套,所有這些都遠遠稱不上華貴;還有翻下來的襯衫硬領也已經洗過多次,邊上都起了毛,他的黑色領帶同樣破舊,而袖口顯然根本沒戴——從衣袖纏在他手腕上那軟遢遢的樣子,漢斯·卡斯托普看了出來。儘管如此,他仍斷定站在面前的是位紳士。

  陌生人那有教養的表情,那落落大方的、優美的姿態,都不容對此有任何懷疑。可這寒傖與優雅的混合,再加上一雙黑眼睛和兩撇捲曲的小鬍子,都讓卡斯托普想起某些外國樂師:聖誕節期間,他們來到漢堡的宅院中演出,演完以後便用黑幽幽的眼睛仰望著樓上的窗口,手舉著軟帽,等著人家給他們扔小錢。「搖風琴的藝人!」他心裡嘀咕。因此,當約阿希姆從凳子上站起來,有幾分尷尬地介紹他們相識時,卡斯托普對此人的名字並不覺得奇怪。

  「我表弟卡斯托普——塞特姆布裡尼先生。」

  漢斯·卡斯托普也站起來致意,臉上還留著剛才高興過度的痕跡。

  意大利人卻以有禮貌的措詞請他們兩位別客氣,硬叫他們坐回到位子上,自己則仍以優美的姿勢站著。他面帶微笑,站在那兒打量著表兄弟倆特別是卡斯托普;在他豐滿的八字鬍下邊,正好是它好看地向上卷起的地方,他的一邊嘴角微微凹了下去,成了一個小渦兒,帶著一絲譏誚,特別顯示出他的機敏和警惕,頓時讓仍然頭腦昏昏的卡斯托普清醒過來,感覺到羞澀。塞特姆布裡尼開口道:

  「二位很開心——有道理,有道理。早晨這麼美!蔚藍色的天空,太陽發出歡笑——」他輕快地一揚胳膊,用淡黃色的小手指著天空,目光同時也快快活活地隨著手斜著瞥了上去。「事實上我們已經快忘記我們在什麼地方。」

  他說話不帶口音;只是從吐字的特別準確,可以斷定他是個外國人。

  他的嘴唇在組詞時流露出某種快樂。聽他講話是件愉快的事。

  「先生旅途很愉快吧?」他問卡斯托普,「是不是已經有判決?我是講:是不是已完成初查那可悲的入院儀式?」這兒他本該停下來等著聽人家講話,因為他提出了問題;卡斯托普呢也準備回答。誰知意大利人卻又往下問:「很順利吧?從您快活的笑聲——」他又沉吟了一會兒,嘴角上的渦兒變得更深,「無法得出肯定的結論。我們的彌諾斯和拉達曼提斯判了您多少個月?」在他嘴裡,那「判」字強調得特別滑稽。「要我猜一猜?六個月?要不九個月?他們可不小氣……」

  漢斯·卡斯托普訝然失笑,一邊極力回憶彌諾斯和拉達曼提斯是何許人。他答道:

  「怎麼會?不,您錯了,塞普吞先生……」

  「塞特姆布裡尼,」意大利人糾正他的錯誤,語音清晰而抑揚頓挫,同時還幽默地鞠了一躬。

  「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對不起。是的,我說您錯了。我根本沒有病。我只是來看望表哥齊姆遜,只住幾個禮拜,趁此機會也休息休息——」

  「真該死。您不是我們的人?您身體健康,來這裡只是客串,就像俄底修斯在冥府裡一樣?需要何等的勇氣,才敢下到這深淵裡來,來到這死人居住的空虛所在——」

  「下到深淵,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請您別這麼講!我是爬了差不多足足五千英尺,才到了你們這上邊——」

  「那只是您的感覺!請相信我的話,那是一種錯覺。」意大利人果斷地一擺手說,「我們是些落進了深淵的人,不對嗎,少尉?」他把臉轉向約阿希姆。約阿希姆對稱他「少尉」高興得不得了,卻極力掩飾著,沉吟地答道:

  「不錯,我們的情緒是有些低落,不過,終究還可以振作起來嘛。」

  「是的,我相信您可以;您是個好樣兒的人,」塞特姆布裡尼說,「是的,是的,是的。」他一連發了三個尖厲的S音,同時又把臉轉過來對著漢斯·卡斯托普,然後用舌頭頂著上齶輕輕地嘖、嘖、嘖了三聲。

  「瞧瞧瞧,」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位新來者,同樣來了三個尖厲的上齶音,目光慢慢定住了,茫然無所視的樣子,一會兒才又回過神來,繼續說:「您完全是志願到我們下界來的,願意和我們做一段時間伴兒。喏,這很好。可您預計住多少時候?我問得不禮貌。可我感到好奇,想聽聽您給自己規定多長的期限,獨立自主地,而不是聽任拉達曼提斯擺佈。」

  「三個禮拜,」漢斯·卡斯托普故作輕鬆地回答;他發現,人家對他挺羡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