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二二


  「沒問題,」漢斯·卡斯托普回答,「這我甚至堅信不疑。我已經對你們山上的人產生了很大興趣;而只要感興趣,不是嗎,自然而然地就會理解……可我是怎麼啦——它抽起來不對味兒!」說著,他仔細端詳著手裡的雪茄。「我一直在問自己有哪兒出了毛病,現在才發現是瑪利亞不好抽。味道同燒馬糞紙一樣,我向你擔保,真像胃上出了毛病,但不可理解!我早餐吃得確實比往常多,可這也不成其為理由;要知道,吃得越多,雪茄的味兒應該越好才對。你想說,這是我睡得不夠安穩的緣故吧?也許我因此有些不正常。不,我必須扔掉它!」他重新試著吸了一口,說,「每抽一口便失望一次,硬抽下去毫無意義。」他又猶豫了那麼一刹那,就將雪茄扔向坡下潮濕的針葉林中。「你知道嗎,根據我的認識這與什麼有關係?」他說,「我確信,這跟那該死的臉孔發燒有關;今天一起床我就受它折磨,現在又開始了。鬼知道,我總覺得,我臉上一定像害羞似的通紅……剛上山時,你是否也這樣?」

  「可不是嘛,」約阿希姆回道,「一開始,我也覺得異樣。別擔心!我不是告訴過你,要適應我們這兒的生活也不容易嘛。可你一定會恢復正常的。瞧,那兒的板凳多美。讓咱倆坐一會兒,然後往回走;我該去做靜臥治療了。」

  道路變得平坦起來。眼下它正朝著達沃斯坪的方向延伸,在山壁約三分之一的高度上;放眼望去,透過長得瘦高瘦高的讓風吹歪了的松樹林,可以看見市鎮在已經變得更好的光線中泛著白色。哥兒倆坐的那條簡單釘起來的板凳靠著傾斜的石壁。在他們身旁,一股山泉水咕嚕咕嚕地撲哧撲哧地順著木槽流下穀底。

  約阿希姆告訴表弟那些雲霧繚繞的阿爾卑斯山群峰的名字——它們似乎在南面封住了山谷——舉著他的登山杖指指點點。卡斯托普只是用眼睛往那邊瞟了瞟,然後躬著身子,用他那城裡人的鑲銀文明棍的鐵包頭,在沙地上畫小人兒,並要求瞭解別的事情。

  「我想問的是——」他開口道,「在我那間房裡,你說我來的時候剛剛發生過那種事。自從你到了山上,除此之外已經死過許多人了嗎?」

  「肯定已有好些,」約阿希姆回答,「不過處理得很秘密,你明白,大夥兒一無所知,或者只是事後才偶爾知道;若是誰快死了,就嚴格地將情況封鎖起來,對其他病人,特別是對那些本來便容易發生意外的女士們。你旁邊的人死了你也全然不會察覺。棺材一大早運了來,趁你還在睡覺;運走也選擇在那樣的時刻,例如正當開飯的時候。」

  「唔,」卡斯托普應著,繼續畫他的小人兒,「正所謂發生在幕後。」

  「是的,可以這樣講。不過最近,嗯,等等,離現在可能已有八個禮拜——」

  「那你就不好再說是『最近』。」卡斯托普口氣乾巴巴地指出,帶著警惕的神氣。

  「什麼?噢,不算最近。你這人很認真。我只是隨口說了這麼個數字。就講一些時候以前吧,完全出於偶然,我又窺見了幕後的秘密,那情況我今天還記憶猶新。當時,他們給小胡鬱絲,芭爾芭拉·胡鬱絲,一個信天主教的小姑娘送去最後的晚餐,你知道,是說讓她領臨終聖體,行最後的塗油禮。我剛上山時,她還跑來跑去,快活得要命,調皮搗蛋得跟一般半大女孩沒有差別。可沒過多久,她的情況便急劇惡化,再也起不了床,成天躺在那間隔我三道門的屋子裡,父母親都來了,這會兒又來了神父。他來的時候正好大夥兒都在喝下午茶,走廊上沒有一個人。
可你想像一下,我睡過了頭,在做主要的靜臥治療時我睡著了,沒聽見敲鐘,晚起了半個小時。於是,在此關鍵時刻,我沒能跟大夥兒呆在一起,而是像你說的闖到了幕後。當我穿過走廊時,他們正迎面走來,都穿著花邊襯衫,打頭的是個十字架,一個帶著燈的金色十字架,像土耳其軍樂隊中的鈴杆一樣,被舉在前面開道。」

  「不好這麼比。」漢斯·卡斯托普口氣頗有幾分嚴肅地說。

  「可我這麼覺得。我情不自禁地產生了這樣的聯想。你就讓我往下講吧。我說他們朝我迎面走來,快步地走來,像行軍一樣,一溜三個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打頭的是個舉十字架的男子,隨後跟著鼻樑上架著副眼鏡的神父,再後邊是個拎著聖香爐的少年。神父將聖體缽捧在胸前,蓋得嚴嚴實實的;他向右歪著腦袋,挺謙卑的樣子,這是他們最神聖的儀式嘛。」

  「正因為如此,」漢斯·卡斯托普說,「正因為如此,我奇怪你怎麼能說是『鈴杆』。」

  「是的,是的。不過等一等,要是你當時在場,你現在回想起來同樣不會知道你臉上該作何表情。真是做夢也想不到——」

  「什麼意思?」

  「我這就講。我當時想,在那種情況下應該如何舉動。我頭上也沒帽子可以摘下來表示表示——」

  「你瞧是吧!」漢斯·卡斯托普再一次很快地打斷他。「你瞧是吧,應該戴頂帽子!我早留意到,你們山上的人都是不戴帽子的。可是應該戴,以便能摘下來,在需要這麼做的場合。不過你還是往下講吧!」

  「我靠在牆根上,」約阿希姆又說,「態度莊重,等他們到了我面前還微微鞠了一躬——正好在小芭爾芭拉寢室的外邊,二十八號房間的外邊。我相信,那教士見我鞠躬很高興;他很有禮貌地表示感謝,摘下了頭上的小圓帽。與此同時,一行人已經停下來,拎聖香爐的輔祭少年走上去敲了敲門,隨即便將門打開,站在一旁讓他的上司先進去。現在請你想像和描繪一下我的恐懼,我的種種感覺吧!就在神父將腳跨進門去的一刹那,屋子裡發出一聲垂死者的慘叫,那麼淒厲嘶啞,你從來也不會聽見過,一聲接一聲地喊了三四聲,再往後便是無休無止的叫喊,顯然大張著嘴巴,唉,那裡邊有哀鳴,有恐怖,有掙扎,簡直無法描述,其間還夾著一種叫人聽了毛骨悚然的乞求,可是突然,聲音變得空虛而沉濁了,活像落進了地底再從深深的地窖鑽出來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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