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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他,我想。是的,只有他。」當哥兒倆在餐廳門外的衣架前脫外套的時候,約阿希姆顯然漫不經心地回答。隨後,他們便走進那拱頂平緩的大廳,只聽得人聲雜遝,餐具叮噹,「餐廳的女兒們」端著冒汽的咖啡壺四處奔忙。

  餐廳中擺著七張桌子,多數順放,只有兩張打橫。這是些每張能坐十個人的大餐桌,雖然並非所有的座位上都放齊了餐具。只往廳中斜插進去幾步,漢斯·卡斯托普就到了自己的座位前:為他安排的位子是在餐桌的檔頭,整個餐桌處於大廳中央靠前的部位,夾在兩張橫放的桌子之間。卡斯托普筆直地站在自己的椅子後邊,向約阿希姆應有如儀地介紹他的同桌的人鞠躬,動作拘謹,態度卻友善,眼睛幾乎沒看對方,更別說留心他們的名字了。惟有施托爾太太的樣子和名字被他記住了,知道她有一張紅通通的臉,一頭灰黃色的濃發。她那表情顯得如此固執而無知,你可以認為對她的教育曾有過重大的失誤。接著,卡斯托普坐下來,同時高興地發現,這兒的人對早晨第一餐是很重視的。

  桌上備有一罐罐的果醬和蜂蜜,一碗碗奶粥和燕麥糊,一碟碟炒雞蛋和冷火腿;黃油擺在那兒聽憑自取,有誰揭開已經流淚的瑞士乳酪上面的鐘型玻璃罩,正要用刀子去切;桌子中央,放著一盆鮮水果和果乾。

  一位白衣黑裙的餐廳女兒詢問卡斯托普願意喝什麼:可可,咖啡,還是茶?她個子小得像個孩子,卻長著一張長長的老臉——卡斯托普大吃一驚,原來是個侏儒。他望著自己的表哥,可這位只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揚了揚眉毛,好像說:「是的,唔,那又怎麼樣?」於是,他只好承認現實,以特別有禮貌的態度要了茶,就因為來問他的是個女侏儒。

  隨後,他便往奶粥中加了些肉桂粉和糖,開始吃起來,眼睛卻越過另外那些讓他享用的食品,去打量坐在七張桌子前的食客們,他們都是約阿希姆的夥伴和命運相同的病友,身體內部都有問題,都在一邊進早餐一邊喋喋不休地交談。

  大廳的裝潢符合新時代的口味,在簡潔實用之中加上了一點想像的色彩。與其寬度相比,進深不見得很大,四面由一條回廊包著,回廊上擺著些上菜桌,通過一扇扇大拱門進入放餐桌的廳內。廳中的柱子下半部裝了塗有檀香木色油漆的護板,上半部光光的,刷成了白色,跟整個牆壁的上半截和天花板一樣;柱子上還嵌了一些彩條,都是些單調、滑稽的老樣式,一直向上延伸,與平緩拱頂上遠遠輻射開去的裝潢條連在一起。為大廳增輝的還有幾個大吊燈,電氣照明,白銅鑄造,形狀為上下重疊的三個圓圈,由一種精巧的編織物連成一體,在最底下的銅圈上裝著一圈乳白燈泡,如同一個個小月亮。廳內有四扇玻璃門:兩邊相對的橫頭各一扇,出去便上了廳前的陽臺;第三扇在左前部,直通前廳;最後就是漢斯從走廊上進來時經過的那扇,因為今天早晨約阿希姆領他下的又是另一道樓梯。

  在他的右手邊,坐著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膚色微黃,兩頰泛紅,模樣寒酸,一看就像個縫紉女工或者上門服務的女裁縫,大概因為她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就著咖啡吃黃油小麵包吧,而在漢斯·卡斯托普的想像中,一個女裁縫總是跟咖啡和黃油小麵包聯繫在一起的。他左手邊坐著一位英國小姐,同樣已經上了年紀,且面貌醜陋,手指乾枯僵硬,正在一邊讀來自家鄉的寫得長長的書信,一邊喝一種血紅色的茶水。她旁邊是約阿希姆,再旁邊就是穿著蘇格蘭呢上衣的施托爾太太。她左手緊握著撐在臉頰旁邊,一邊吃東西一邊講話,顯然想使自己的表情變得文雅一點,正努力用上嘴唇遮蓋她那又細又長的門牙。一個年輕人長著兩撇細長的小鬍子,臉上的表情就像嘴裡含著什麼味道難吃的東西似的,一來就坐在她旁邊,只顧悶聲不響地進早餐。他進餐廳時漢斯·卡斯托普已坐好了,只見他走起路來下巴抵著胸脯,對誰也不理不睬,走到桌前便一屁股坐下,仿佛想表示堅決不願跟新來的桌友認識。也許他病太重,再也顧不上這些繁文縟節,對自己周圍的事已不感興趣。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卡斯托普正對面坐了個非常瘦削的淡黃色頭髮的年輕女孩兒。她只把一瓶酸奶酪倒在自己碟子裡用勺兒舀著吃,吃完馬上又走了。

  席間的交談並不熱烈。約阿希姆應付著施托爾太太,問她病況怎樣,聽她說不夠好便得體地道一聲惋惜。她抱怨渾身無力。「唉,我真是軟綿綿的啊!」說時拖長了聲調,想裝文雅卻弄巧成拙。還有,她剛起床體溫即已達三十七度,到了下午可咋個得了。女裁縫宣稱自己體溫也這麼高,不過聲明說,她量時倒是感覺有些激動,心裡就像面臨著什麼特別的和具有決定意義的事情時那樣緊張、不安,而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純屬一種沒有心理原因的身體的激動。原來她不是女裁縫,因為她說起話來非常準確,近乎文雅。而且,對於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微不足道的人,那所謂的激動以及有關它的一席話,在卡斯托普看來有些不相稱,不,應該說幾乎不成體統。他依次問女裁縫和施托爾太太,她們在山上已經住了多久——前者住了一個多月,後者已住了七個多月——然後搜索枯腸地操著英語向他右手邊的女人打聽,她喝的是什麼茶——這是野薔薇果茶——味道還好吧——她幾乎是急不可待地說「好、好、好」,說時望著人來人往的大廳——第一次早餐並不嚴格要求病員一齊來享用。

  卡斯托普原本有些擔心會見到種種可怕景象,結果卻失望了。餐廳裡氣氛非常愉快,你簡直沒有在一個充滿痛苦的地方的感覺。皮膚黝黑的青年男女哼著歌子走進來,和餐廳的女孩們拉著話,胃口絕佳地吃著喝著。也有一些中年人,一些夫婦,以及一個講俄語的帶著幾個孩子的家庭,還有一些半大少年。女士們幾乎全部穿著用羊毛或絲織成的緊身上衣,所謂Sweater,白色的或者彩色的,煙囪領,兩側有口袋,站著交談時把兩手插在袋中,那模樣很是瀟灑。在有些桌子,大夥兒正在傳看照片,毫無疑問是新拍攝並自行沖印的;另一桌在交換郵票。大家談論著天氣,還有睡得怎麼樣,早晨起來口內測定的體溫多高等等,多數人都快快活活的——多半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由於眼前無可擔憂,而且又這麼多人呆在一起。自然也有那麼幾位手撐腦袋坐在桌邊,望著面前發呆。不過大夥兒都不去理睬他們,讓他們發呆就是了。

  突然,漢斯·卡斯托普身子猛地抽搐一下,像是受到了激怒和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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