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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三章

  一本正經

  漢斯·卡斯托普擔心會誰過頭,因為他實在太疲倦,可結果起來得反倒早了些,有充裕的時間去仔細地完成他的晨課——那是些體現著高度文明的老習慣,起主要作用的除去其他種種東西不算,是一隻橡膠盆,一個盛著綠色的拉文德爾牌香皂的木盤子以及與之配成一套的須刷;與梳洗和保養皮膚的工作結合在一起,他順便從旅行箱中取出和整理了行裝。當鍍銀的鬍鬚刨滑過他抹著香皂泡的臉頰的時候,他想起了夜裡做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夢,不禁搖了搖腦袋,臉上泛起寬容的微笑,心中油然生出一個在理性的陽光中刮臉的人所有的優越感來。他並不覺得完全睡夠了,只是隨著新的一天的來到,仍感到神清氣爽。

  他在臉頰上撲好粉,一邊將手揩幹,一邊穿著他的蘇格蘭毛線睡褲和精製山羊皮紅拖鞋往陽臺上走。陽臺是拉通了的,只是用不透明的玻璃給各個房間隔出了自己的範圍,但在接近欄杆處還留著通行的豁口。

  早晨清涼而多雲。長長的霧帶凝定不動地掛在左右兩側的山峰前,遠處的群山則罩著白色和灰色的濃雲。這兒那兒可以看見一小塊一小塊和一條條的藍天;每當太陽射出它的目光,穀底的市鎮便白亮白亮的,與山坡上黑色的松林形成強烈的反差。不知哪兒正演奏晨樂,多半就在昨天晚上也開過音樂會的那家旅館裡吧。讚美詩的和聲隱隱地傳來,歇一會兒便是一支進行曲。漢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兒裡喜歡音樂,因為音樂對於他,作用也和那每天早餐時飲的黑啤酒相似,即可以深深地安慰他,令他陶醉麻木,誘使他「打盹兒」。他眼下就聽得很舒服,腦袋側在肩上,張著嘴巴,兩隻眼睛也有點紅了。

  腳下,他昨天晚上走過的山路像條帶子,蜿蜒曲折直到療養院前。

  短莖的星狀龍膽花生長在斜坡的濕草叢中。一部分平地被籬笆圍起來,成了花園;園中有碎石小徑、花壇和在一株挺拔的良種樅樹底下人工開掘出的岩洞。一間用白鐵皮做頂篷的朝南的敞廳裡,擺著許多躺椅,敞廳旁豎著一根漆成醬紅色的旗杆,旗杆頂上有時飄揚著一面旗——一面綠白兩色作底的隨意想出的旗,中央繪著以一截蛇形棒表示的醫學的徽號。

  一個女人在花園中走來走去,一位形容憂傷——不,簡直是悲哀的上了年紀的貴婦。周身一色黑衣,亂蓬蓬的灰黑色頭髮上紮著一條黑紗巾。她以同樣的速度一口氣不歇地在小徑上走著,膝頭是彎曲的,兩條胳膊直直地垂在面前,額頭牽著長長的皺紋,一雙黑眸子死死地盯著前方,眼睛底下垂著鬆軟的墜肉。她那衰老的像南方人一般蒼白的臉上,配著一張憂慮憔悴地向一側咧下的大嘴,讓卡斯托普想起曾經見過的一位著名悲劇女演員的畫像;她雖然並不知道,她自己那大大的滿含惱恨的腳步,卻正好合上遠遠送來的進行曲的節拍,這光景讓人瞧著心裡直發怵。

  漢斯·卡斯托普沉思著,同情地俯視著那位夫人,覺得她那悲哀的樣子仿佛使晨光也黯淡起來了。可這當口兒,他的意識又捕捉到一點別的什麼,一些清晰可聞的聲音,不悅耳的聲音,從左邊貼鄰的房間裡傳來。據約阿希姆介紹,那是一對俄國夫婦的房間。同樣,那些聲音也與愉快爽朗的早晨很不協調,而是粘糊糊的,仿佛褻瀆了它。

  卡斯托普想起來,昨天晚上也曾聽見同樣的聲音,只是自己當時太困了,沒能去注意。那是一種掙扎聲、吃吃吃的笑聲和喘息聲,年輕人不會老是聽不出它的猥褻性質,雖然由於心緒很好,一開始極力不把它當回事。人們自然可以給這好心緒種種別的稱呼,諸如含糊其辭的心地單純,或者嚴肅動聽的過分害羞,或者帶有貶低意思的消極應付、逆來順受,乃至可以稱它為某種神秘的恐懼和虔誠——在卡斯托普對那討厭聲音的態度中,上述種種心理都各有一定的分量。在面孔上,它表現出來的卻是一種一本正經的模樣,好似他既不該、也不屑去理睬他所聽見的一切:這麼種正派莊重的表情不完全屬￿他的秉性,但在某些一定的場合卻為他所慣用。

  他帶著這樣的表情,從陽臺退回自己房中,不想繼續去聽那些在他覺得是嚴肅的——不,甚至是震動人心的事情,雖然它們在進行時伴著吃吃吃的笑聲。然而在房間裡,隔壁的舉動聽得反倒更加清楚。聽上去像是在圍著桌椅床鋪進行追逐,桌子乓的一聲倒了,人已經被抓住,一陣撲打和親吻的聲響;這看不見的一幕還加上了伴奏,那是從外邊傳來的早已過時的低劣圓舞曲的曲調。漢斯·卡斯托普手裡捏著毛巾,站在房中側耳傾聽,儘管心裡非常不樂意。

  突然,他的臉紅得連撲粉都遮不住了,原來他清楚地預料到會發生的事果然發生,隔壁的好戲毫無疑問已進入動物性的階段。上帝啊,真見鬼!他心裡想著,一轉身,以故意弄出響聲的動作,趕緊梳洗完。喏,人家是夫婦,上帝保佑,因此也就正常。可是在清早,這就過分了,而且我敢說,昨天晚上他們就沒安安穩穩地睡覺。畢竟是病人嘛,既然來這裡,至少其中一位是這樣,該將息將息才對。然而,真正醜陋之點卻被當作了理所當然,他憤怒地想:

  牆壁這麼薄,一切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樣的情況怎麼能容許!造價自然便宜,便宜得沒了廉恥!待會兒他是不是還會見到那兩個人,甚至被介紹給他們呢?那將是尷尬透頂的事。這當兒,漢斯·卡斯托普驚訝地發現,那适才泛起在他剛刮過的臉上的紅潮,竟然不肯消退,或者甚至還有那伴著紅潮出現的溫熱感,它們都滯留在他的臉上,跟他昨天夜裡發燒時沒有兩樣;他一覺醒來燒已退去,不想适才的一幕又將它喚了回來。

  這使他對隔壁那對夫婦更沒好氣,甚至嘟起嘴唇很難聽地罵了他們一句,緊接著自己便犯下又一次用水去冰臉的錯誤,結果使情況更糟。這一來,當約阿希姆敲著牆壁叫他的時候,他情緒不佳,愛答不答;約阿希姆走進房來,他的樣子自然不會讓表哥覺得是神清氣爽、朝氣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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