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五


  還有他的同鄉們,都以審視的目光打量著他,心中暗暗問自己,這位年輕的卡斯托普有朝一日會在城裡扮演什麼角色呢?他有可資憑藉的傳統,姓氏古老而優越,將來有一天,幾乎可以肯定,他這個人本身就將成為一種政治因素,不可等閒視之。將來他要麼進市議會,要麼進市政委員會,參加制訂法律;他將擔任榮譽職務,分擔當局的重擔;他將躋身行政部門,也許負責財政或者市政建設;他的聲音將受到傾聽,得到重視。人們可能感到好奇,他,年輕的卡斯托普,有朝一日會進哪個黨呢?外表常常會騙人,可他原本就完全像民主黨人心目中不該像的那個樣子,而且,他與他祖父的相像之處也一目了然。也許他會繼承他的衣缽,成為一塊絆腳石,一個保守分子?這很可能——但相反的情況也同樣可能。

  因為他到底是位工程師,是位正在崛起的造船家,是個與世界航運和科技打交道的人。這樣,漢斯·卡斯托普就可能投奔激進黨,成為一個莽撞漢,成為一個古代建築和自然美景的粗鄙的破壞者,像猶太佬一般肆無忌憚,像美國佬一般目無尊長,不肯謹慎地創造符合自然的生活條件,而急於輕率地與珍貴的傳統決裂,把國家推入冒險的實驗之中——這些也可以想像。他的血統是否會使他相信,你們這些經常接受市政廳兩邊門崗敬禮的智者看一切問題確實高人一籌,或者他已註定了要支持市議會中的反對派?使他的鄉親們感到好奇的這樣一些問題,在他那金黃以至於微顯淡紅的眉毛底下的藍眼睛裡找不到回答;也許他自己也壓根兒不知如何回答,漢斯·卡斯托普還是一張未曾書寫的白紙。

  但他踏上我們遇見他的旅途時,他正好二十三歲。其時他已在但澤綜合技術學院讀完了四個學期,接下來的四個學期他是在不倫瑞克和卡爾斯魯厄的技術大學度過的;前不久,他雖無輝煌的成績和樂隊的伴奏,卻也體面地離開了第一階段總考的考場,正準備去通德爾—威爾姆斯公司當見習工程師,在船臺上接受實際的訓練。就在這節骨眼上,他的道路突然來了下面的轉折。

  為了參加總考,他狠拼了一陣子,回到家來仍然無精打采,這與他的身份太不相稱。海德金特大夫見他一次就罵一次,要求他去換換空氣,而且得徹底。去諾德尼島或者浮爾島上的威克浴場,大夫說,這次已不能解決問題;要問他嘛,漢斯·卡斯托普在上船臺之前就該進山裡去住幾個星期。

  這倒挺好,迪納倍爾參議對他的外侄孫和被監護人說,只不過今年夏天他們倆得各奔東西,因為他,迪納倍爾參議,是八匹馬也拉不到山上去的。那地方不適合他,他需要適當的氣壓,否則就會發生意外。漢斯·卡斯托普嘛,請自個兒高高興興地進山去,並且順便看看約阿希姆·齊姆遜。

  這個建議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約阿希姆·齊姆遜真的病了——不像漢斯·卡斯托普,而是確實病得很厲害,甚至曾經發生過一次大的恐慌。

  老早老早,他就經常容易感冒發燒,有一天還實實在在咯了血,於是乎慌慌張張地跑到了達沃斯山上;令他最最遺憾和苦悶的是,他正處在快實現自己心願的節骨眼兒上。有好幾個學期,他不得不遵從家裡人的意見攻讀法律;但他終究抗拒不了內心的渴求,還是改弦易轍,報名去當候補軍官,而且也已被錄取。可他眼下卻呆在「山莊」國際療養院裡(主任醫師是宮廷顧問貝倫斯博士),從入院至今已五個多月,正如他在明信片上一再寫的,真是無聊得要命。要是漢斯·卡斯托普在去通德爾—威爾姆斯公司就職之前願為他略盡微力,那最好也上山來,在這兒陪一陪自己可憐的表哥——這對雙方都是再美不過了。

  時值盛夏,他下定了作這次旅行的決心。那已是七月裡最後的日子。

  他動身時打算在山上呆三個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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