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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人不僅僅過他作為個體生命的私生活,而是自覺不自覺地也生活在時代和同時代的人們中;要是他承認自己生存的一般的非個人的基礎也屬必須,視它們為理所當然,怎麼也想不到要對它們進行批判,就像好樣的漢斯·卡斯托普的實際情況那樣,那麼,很有可能,他就會隱約感到自己的品行受了它們的缺陷的影響。個人眼前會浮現著這樣那樣的目標、意圖、希望、前景,激勵著他去行動,去作更大的努力;但是,如果圍繞著他的非個人因素,也就是時代本身不管外力怎麼推動都從根本上缺少希望和前景,暗暗讓人感到是無望的、沒有前途的、一籌莫展的,如果對於那個自覺不自覺地提出來的問題,那個反正會以某種方式提出來的問題,即一切的努力和行動到底有沒有一個終極的、超個人的、絕對的意義——要是對這個問題只能以空空洞洞的沉默作為回答,那麼,正好在那些秉性比較誠實的人身上,這種情況幾乎就會不可避免地產生使他們變得麻木不仁的效果,其影響將越過心靈、道德的界線,擴及到個人的心理和生理上去。在時代對「為了什麼」這個問題作不出滿意回答的情況下,卻能努力進取,超凡脫俗,那就得要麼有孤高的秉性——

  這不多見,而且帶著英雄氣息——要麼生命力特別旺盛。漢斯·卡斯托普既非前一種人,也非後一種人,所以就確實平平庸庸,雖然是那種體面意義的平平庸庸。

  在上面我們不僅談了年輕人學生時代的心理情況,也談了後來他已經選定自己立身的職業的那些年代。要問他上學的成績怎麼樣,他甚至還留過不止一次級。可整個說來,他靠著自己的出身,靠著良好的品性,最後還靠了他那很可觀卻缺少熱情的數學天賦,終於一級一級地升上去了。

  拿到了初中畢業證書,他又決定繼續念高中,實事求是地講,主要是想將一種已經習慣了的臨時和未定的狀態延長下去,以爭取更多的考慮時間,考慮決定他漢斯·卡斯托普到底將來想幹什麼,因為他確實長時間心中無數,甚至到了高年級仍然不清楚。當事情後來終於決定了時——說他終於作了決斷似乎言過其實——他大概還感到,事情本來也完全可以是另一個樣子。

  不錯,他確實對船舶一直很感興趣。小時候,他曾用鉛筆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畫滿了小漁輪、運蔬菜的平底帆船和五桅大帆船;十五歲那年,他站在來賓席上觀看了雙螺旋槳的波茨坦「漢莎」號新式船在布洛姆與伏斯造船廠下水以後,曾用水彩將這艘軀體修長的船惟妙惟肖地畫到紙上,被迪納倍爾參議拿去掛在了自己的私人寫字間裡。畫上那洶湧的綠色玻晶般透明的大海處理得如此靈巧,如此喜人,有位熟人看了對迪納倍爾參議說,這是個天才,將來可望成為一位出色的海洋畫家——這個評論由參議不動聲色地轉告了自己的被監護人,漢斯·卡斯托普聽罷只是快意地一笑,壓根兒沒考慮會去操那種緊緊張張卻填不飽肚子的營生。

  「你所有不多,」迪納倍爾舅公不時對他說,「我的錢將主要歸雅默斯和彼得,也就是說將留在經營裡,彼得只獲得他應得的那份息金。屬￿你的財產管理得挺穩妥,將帶給你可靠的收入。可是要靠利息過日子,這年頭已不再輕鬆愉快,除非你有五倍於你現在的資產;你要是想在漢堡這個地方混出個人樣兒來,過你已經過慣的生活,那就得老老實實掙錢,這點你最好記住,孩子。」

  漢斯·卡斯托普記住了舅公的話,開始尋找一種不論對自己還是對他人都算過得去的職業。有那麼一天,他終於找到了——那是在通德爾—威爾姆斯公司的老威爾姆斯的啟發下實現的,這老頭在週末的惠斯特牌桌上對迪納倍爾參議說,漢斯·卡斯托普這孩子應該學習造船,對,這是個主意,將來要是進了他的公司,他願意對年輕人另眼關照。職業一經選定,漢斯·卡斯托普就把它看得很高,發現它雖然複雜和吃力得要命,卻也真的挺不錯,挺重要,挺了不起,以他平和的天性而言,這無論如何遠遠勝過了他表兄齊姆遜所選擇的職業,他的已故母親的異父姐姐的這個兒子執意要當軍官。

  加之約阿希姆·齊姆遜肺部本來就不怎麼健康,可也許正因此他才喜歡上了野外的差事。在那兒很難有什麼真正動腦筋的活兒和讓人神經緊張的事情,也許他就該如此吧,漢斯·卡斯托普略帶輕蔑地下了結論。須知,他本人雖說一幹活兒就累,卻對工作懷有極大的尊敬。

  這樣我們又回到了先前的一些提法,即我們曾推測說,時代對於個人生活的影響一直擴展到了他的生理機能。漢斯·卡斯托普怎能不尊敬工作呢?要是那樣就悖乎自然了。一切情況都使工作在他眼裡無條件地值得尊敬,而且從根本上講,除了工作,就沒有什麼再值得尊敬的東西了。工作就是原則,人都將經受或者經受不住它的考驗,這就是時代的絕對意志,它反正都得對自己作出回答。也就是說,漢斯·卡斯托普對工作的尊敬帶有宗教信仰的性質,他自己清楚,這是不容懷疑的。至於他愛不愛工作,卻是另一個問題;他無法愛工作,雖然他很尊重它,而且原因很簡單,工作使他受不了。繁重的工作令他神經緊張,使他很快精疲力竭。

  他坦白承認,他本來就更加喜歡自由自在、輕輕鬆松地打發光陰,不希望背著辛勞的沉重鉛塊;更加喜歡那舒舒坦坦的時日,不願它被咬緊牙關去克服的重重障礙割裂得支離破碎。漢斯·卡斯托普這種對工作的矛盾態度,還需要作仔細的分析。如果在心靈深處,在那個他自己也不甚瞭解的地方,他對作為絕對價值和自己會回報自己的原則的工作深信不疑,並且能從這種信念中獲得安寧,那麼,是不是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就是無論他的身體或是精神——首先是精神,通過精神也影響身體——都會更高興、更持久地願意工作呢?如此一來又提出了他是否平平庸庸或者超乎於平庸的問題;對這個問題,我們不想作三言兩語的回答。因為我們並不自視為漢斯·卡斯托普的讚美者,而願意留下猜測的餘地:在他的生活中,對於他無憂無慮地享用瑪利亞·曼齊尼雪茄的樂趣來說,工作乾脆就成了某種妨礙。

  他沒有被召去服兵役。他打心眼兒裡對當兵反感,有辦法免掉它。

  也可能是在閒談中,從老參議迪納倍爾口裡,常來哈維爾施德胡德路走動的醫官埃伯爾丁博士聽說了,年輕的卡斯托普很擔心應徵入伍會妨礙他剛剛在外地開始的學業。

  卡斯托普的腦瓜工作起來原本慢條斯理,加上到了外地仍舊保持著平心靜氣地進早餐喝黑啤酒的習慣,現在卻開動塞進了解析幾何、微積分、機械學、投影原理以及圖解靜力學等等;他還得計算負載和未負載的排水量、穩度、縱傾的轉移以及定傾中心,有時也覺得不是滋味兒。

  他繪的技術圖紙,那些肋線、吃水線和縱視圖等等,雖說不像他畫的那艘行駛在大海上的「漢莎」號一般美,可是每當需要用視覺支撐想像,需要塗陰影,需要用歡快的原材料色調表示橫斷面時,漢斯·卡斯托普比他的大多數同學都要能幹靈活。

  假期裡,卡斯托普回到家總是穿得乾乾淨淨,講講究究,帶著貴族氣的似醒非醒的年輕的臉上還留著兩撇金黃色的小鬍子,一看就是在發跡的途中;城裡那些主持公務同時對許多家庭和個人的情況了如指掌的先生們——在一座實行自治的城市共和國裡,大多數人都有此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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