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三


  多年來,操持家務的是薩勒恩,一位家住阿爾托納的金匠的女兒;在她圓滾滾的手腕上,總套著白色的漿得硬硬的縐邊。她堅持家中的早餐和晚餐必須豐富,必須配有冷食,配有大蝦和鮭魚、鰻魚、鵝胸脯以及番茄醬加烤牛排。每當迪納倍爾參議請客的時候,她都把傭人們盯得很緊;也就是她,盡心竭力地充當著小漢斯·卡斯托普的母親這個角色。

  漢斯·卡斯托普就如此成長在惡劣的氣候中,在海風和潮氣中,成長在——如果可以這樣講的話——黃色的橡膠雨衣裡;整個地看,他感到心滿意足。一開始,他確實有點兒貧血。海德金特大夫說過,得讓他每天上午放學以後額外地多進一次早餐,飲上大大的一杯黑啤酒——一種誰都知道營養豐富的飲料,海德金特大夫還確信它能夠生血;不管怎麼說吧,黑啤酒確實以一種對他來說是可貴的方式起到了安神的作用,防止了漢斯·卡斯托普的一種怪毛病,即他經常會翕著嘴,神不守舍地在那兒發呆,讓迪納倍爾舅舅譏笑他老「打盹兒」。

  除此之外他卻健康而正常,是位很不錯的網球手和划艇手,雖然他不大情願親自去操槳,更喜歡在夏日的傍晚走到烏倫霍爾斯特租船俱樂部的露臺上,坐在那兒一邊聽音樂,一邊品美酒,一邊觀賞那些燈火明亮的船隻,以及在船隻間映著五色燈光的海面上來回遊弋的白色天鵝。他說起話來也是那樣從容、理智,雖然有一點空洞單調,還帶著方言的味道。是的,只要注意看看他那無暇可尋的金黃色的頭髮,看看他那修剪得很好、但不知怎麼總讓人覺得是老古董的腦袋——這個腦袋以某種乾巴巴的漫不經心的方式,表現出一種不自覺的世代相傳的傲慢——那就誰都不會懷疑,這位漢斯·卡斯托普確系漢堡土地上生長出來的純粹而地道的產品,在這兒他是如魚得水。至於他本人,如果他也試著問一問自己的話,對此同樣不會有哪怕一瞬間的懷疑。

  這種大海港城市的氣息,這種由世界貿易和富裕生活造成的濕乎乎的氣氛,曾是他的父悲維繫生命的空氣,漢斯·卡斯托普也心甘情願、理所當然和舒舒服服地呼吸著。他鼻腔中充塞著海水、原煤和瀝青散發出的蒸氣,充塞著堆集如山的殖民地產品咖啡和煙草的辛辣氣味,眼睛卻在觀察碼頭上那些巨型的蒸氣旋臂式起重機,看它們如何模仿著公象的沉靜、聰敏和巨大的力量,把成噸重的貨物一袋袋、一包包、一箱箱、一桶桶和一捆捆地從靠港船隻的肚皮中拽出來,卸到火車的車皮和倉庫裡去。他看見那些跟他自己一樣穿著黃色橡膠雨衣的商賈們,中午一到,立刻蜂擁進交易所;在那兒,他知道氣氛緊張激烈,有的人一遇風吹草動就十萬火急地散發請柬,舉行大招待會,為了能延期償付自己的債務。

  他看見那擠擠挨挨的船塢——這兒也是他未來的主要利益所在——看見那停在船閘中的亞洲和非洲的遠洋貨輪高聳著龐然大物般的身軀,龍骨和螺旋槳裸露在外,由老樹一般粗大的撐子支著,像一頭頭到了陸地上便一籌莫展的大水怪,渾身上下爬滿了侏儒大軍,那是在擦洗、捶打、塗漆的工人們。他看見在霧氣包裹的天蓬罩著的船臺上,聳立著正在建造的船舶的骨架,手執設計圖和艙位分佈圖的工程師們正在給造船工人發指示。——這一切,對於漢斯·卡斯托普來說是從小就司空見慣的,在他心中引起的只是種種故鄉的親切感和歸屬感。它們大致在那麼一種生活狀態中最為強烈,就是星期天上午,當漢斯·卡斯托普跟雅默斯·迪納倍爾舅舅,或者跟齊姆遜表兄——約阿希姆·齊姆遜——來到阿爾斯特湖畔的亭子中,就著一杯陳年波爾多酒吃一份夾著熏肉的熱熱的圓麵包當早點,吃完了便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盡情地吸起他的雪茄來的光景。

  因為只有這時候,他才是真正的他;他確實很喜歡過舒服的生活,是的,別看他文質彬彬,像患著貧血,卻是那樣潛心而執著地沉湎於生活的原始享受,就像一個不肯放開母親乳房的嬰兒。

  他用自己的雙肩舒適而不無尊嚴地托負著高度的文明,那種城市商業民主制度的統治階層遺傳給自己子孫的文明。他像一個乳嬰似的被洗得渾身乾乾淨淨,然後讓那位深得他這個階層的青年信賴的裁縫將自己穿戴起來。他收藏在英國式櫥櫃中的內衣不多,但卻是精心裁制的,由薩勒恩照管得妥妥帖帖。當漢斯·卡斯托普還在外地念大學時,他總是定期將內衣送回來清洗和修補——因為他的信條是,出了漢堡,在整個德國便沒有人會熨衣服——而只要他那漂亮的彩色襯衫的花邊袖口起了一點點毛,他就會滿心感到不舒服。他那雙手雖然模樣不特別高貴,卻保養得很好,細皮嫩肉的,還有一枚鉑金鏈戒和祖父傳給他的那枚印章戒指作裝飾;他的牙齒嫌軟了點,已有幾處缺損,但都一一用黃金鑲好了。

  他站立和行走時肚子微微凸前,給人一個不十分精神的印象;可他在筵席上的舉止卻優雅極了。他筆直的上體彬彬有禮地轉向他的鄰座,和人家閒談——言語機智,略帶方音——他在切雞塊鴨塊或者靈巧地操著專用餐具從蟹鉗中拔出那玫瑰紅的肉來時,胳膊肘總是輕輕地貼著兩脅。他飯後的第一需要是一個噴了香水的洗手盆,第二需要是一支未上稅的俄國香煙;這種煙他總能暗中從一條方便的渠道搞到。抽完它再抽名叫瑪利亞·曼齊尼的雪茄,這是一種味道很好的不來梅牌子——關於它將來還要談到——它的香味和咖啡的香味合在一起叫人簡直沒得說。

  為了使自己貯備的煙草不被暖氣熏壞,漢斯·卡斯托普把它們藏在地窖裡,每天清晨他都得下地窖去,用盒子裝上他一天消耗的分量。而擺在他面前餐桌上的那塊充其量像個小圓球的黃油,他卻是勉勉強強吃下去的。

  讀者看得出來,我們想把一切能使人對他產生良好印象的地方統統道出,但又不誇大其辭,既不將他說得更好,也不將他說得更壞。漢斯·卡斯托普既非天才,也非傻瓜,如果說我們在評價他時避免用「平平庸庸」

  這個詞的話,那麼,並不是出於對他的智力水準抑或整個人品有什麼考慮,而是出於其他原因,特別是出於對他的命運的尊重;他這命運,我們總認為有著某種超出個人之外的意義。他的腦子足以滿足實科中學的種種要求而無需過分使勁兒——須知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無論為了什麼目的,他都絕對不肯這樣做。倒不是害怕吃苦,而是絕對看不到有任何必要,或者更確切地說,沒有絕對的必要;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們不願意稱他平平庸庸,要知道他確以某種方式感覺到了缺少上面說的那種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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