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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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生病之初,小漢斯還見過他好幾次;可待到臨終前,他就再也沒見著他了。家人完全不讓他看那鬥爭的場面,何況它又主要是在夜裡進行的。他只是間接地通過家中窒悶的氣氛,通過老菲特紅紅的眼睛,通過接送大夫的車來車去,才有所感觸。可是,他如今在大廳裡看到了結局,這個結局歸納起來就是:祖父已經莊嚴地從臨時性的勉強湊合狀態中超脫出來,一勞永逸地複歸了自己天生的本來面目——這個結局值得讚賞,儘管老菲特一個勁兒地搖腦袋,抹淚水,儘管漢斯·卡斯托普自己也哭了,就跟當初他看見自己的母親剛剛去世,緊接著又看見父親同樣靜靜地、陌生地躺在那兒時一樣地哭了。 要知道在短短的時間裡,對於如此年幼的小漢斯·卡斯托普來說,這已經是第三次,以致死亡這件事給他的精神乃至於知覺——實實在在也包括知覺——都產生了影響。死的景象和使他產生的印象不再新鮮,而是已經相當熟悉。就跟他頭兩次儘管自然地流露出悲傷但卻挺過來了,絲毫未表現出神經虛弱一樣,這次他也挺住了,而且顯得更加堅強。 由於不瞭解這一連串的事件對自己一生的實際意義,或者也有幼稚的漫不經心,確信世界總會這樣那樣地給他以關照,漢斯·卡斯托普在靈柩旁讓人看見的一直是一種孩子氣的冷漠和就事論事的專注;到了第三次,這冷漠與專注又混進一些過來人的情緒和表情,增添了一層特別的老於事故的味道——由於心靈受到震撼而經常流淚,別人一哭也跟著哭起來,這樣的情景在他已不可想像,他有的只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反應而已。在父親去世後的三四個月內,他已將死這事忘記了;跟下他又回憶起來,當時的所有印象又真切地、一古腦兒地、原原本本地重現在他的腦海裡。 這些印象分解開來,化作語言,大概可做如下表述。死亡是一件聖潔的、有意義的和帶著淒涼之美的事,也就是說與宗教或靈魂有關,但與此同時又是上述一切的反面,非常具體,只牽涉到肉體和物質,既不美,也無意義,更不神聖,就連淒涼也說不上。那莊嚴的宗教氣氛表現在停放屍體的排場上,表現在花團錦簇以及眾所周知的象徵天國安寧的棕櫚枝上;除此之外,把這種氣氛渲染得更加強烈的還有已故祖父那僵死的手指間插著的十字架,那靈床檔頭立著的托爾瓦德遜雕制的給死者祝福的耶酥像,那立於靈床兩側、在眼下同樣獲得了宗教性質的枝形燭臺。所有這些佈置顯然都有更確切的和良好的意義,要是想到祖父就要永遠地恢復他本來的形象的話。 然而除去這點,小漢斯·卡斯托普肯定也注意到了,雖說並未明白地向自己承認,那就是它們全部,特別是那大量的鮮花,尤為甚之的又數那鮮花叢中觸目皆是的晚香玉,都還有另一重意義和現實的目的,就是想將死亡的另一個既不美麗也不淒涼、相反倒是不正常的肉體的低下的方面加以美化,以便使人忘卻,或者不為人意識到。 故去了的祖父顯得那樣陌生,仿佛不再是他本人,只是一具真人一般大的臘像,死亡將它塞在靈床上取代祖父本身,而眼下一切莊嚴神聖的排場都是靠它來進行的——這,也屬死亡的第二個方面。也就是說,那兒躺著的人,或者更確切地講,物體,已不是祖父自己,而只是他的軀殼——漢斯·卡斯托普知道,做成它的不是臘,而是它本身的物質,只是物質。正是這物質處於不正常狀態,一點也不值得悲哀,就像那些關係著身體,僅僅關係著軀體的事情,很少值得人悲哀一樣。小漢斯·卡斯托普觀察著那臘黃色的、平勻的、像乳酪一般凝固的物質;那真人般大小的偶像,還有他故祖父的臉和雙手,就是由它做成的。這當口,一隻蒼蠅落在那不能動彈的額頭上,開始把自己的長鼻子探來探去。老菲特小心翼翼地驅趕著蒼蠅,生怕不小心碰著死者的額頭;他的表情是那樣一本正經,好似對自己正在做的事不該有任何瞭解,也不屑瞭解—— 這一莊重的表情顯然跟祖父僅僅只剩下一具軀殼的事實有關。然而,那蒼蠅在盤旋了一陣之後,又在祖父的手指上,在緊挨著象牙十字架的地方,勉勉強強地著了陸。目睹著這一幕,小漢斯·卡斯托普深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楚地嗅到了那種早已熟悉的氣息,雖然是淡淡的,卻特別凝滯頑固,使他不好意思地想起一個患有討厭的疾病誰見誰躲的同學來;那晚香玉的芳香暗地裡就擔負著驅散這臭氣的使命,然而卻事以願違,儘管它們如此美麗繁茂,忠於職守。 小漢斯反復多次地參加守靈:第一次單獨跟老菲特;第二次跟做酒商的舅公迪納倍爾以及雅默斯舅舅和彼得舅舅;隨後還有第三次,一群穿得乾乾淨淨的港口工人來到揭開了的靈柩前站上那麼一會兒,表示向卡斯托普父子公司從前的老闆告別。接著便是葬禮。那天大廳中擠滿了人,聖米歇爾教堂的布根哈根神父,正是當初為小漢斯·卡斯托普施洗的那位,這時也戴著西班牙式的領圈,當著眾人致了悼詞。隨後,在緊跟著靈車的第一輛馬車裡,他和小漢斯·卡斯托普異常親切地閒聊起來,而在他們後邊,還跟著一支長長、長長的隊伍——接著,這一階段的生活便結束了,漢斯·卡斯托普馬上改換了住處和環境,儘管他還年紀輕輕,這樣做已是第二次。 在迪納倍爾舅公家——關於漢斯·卡斯托普的品性德行改換住處和環境對漢斯·卡斯托普並無壞處。因為他搬到了迪納倍爾參議——他法定的監護人家中。在這裡他什麼也不會缺少:對他個人眼前的成長肯定不缺少關心,同時還照顧著他目前尚一無所知的未來的利益。迪納倍爾參議是他亡母的叔叔,眼下負責管理卡斯托普家族的遺產。他變賣了不動產部分,已著手對經營進出口業務的卡斯托普父子公司的帳目進行清理,結果盈餘了大約四十萬馬克。這就是漢斯·卡斯托普可以得到的遺產,迪納倍爾參議將它們全部買成絕對保險的證券,而每到一個季度的頭上,他都從如期領取的利息中提出百分之二來給自己作傭金;這樣做並未損害他跟外侄孫的親情。 迪納倍爾的住宅坐落在哈維爾施德胡德路旁邊一座花園的深處,臨著一片容不得哪怕一絲雜草混在裡邊的大草坪以及公共玫瑰花圃,再往前就可以看見易北河。每天清晨,儘管擁有一輛漂亮的馬車,老參議仍步行去他在老城的商號,以便活動活動筋骨,因為他久不久地會發腦溢血。下午五點,他同樣徒步而歸,接著迪納倍爾家中便開始十分講究地用午餐。老參議是個結實漢子,穿著上等英國呢料縫製的衣服,金絲眼鏡背後眨著一雙淡藍色的金魚眼,鼻頭像盛開的鮮花,水手式的鬍子已經灰白,左手粗短的小指頭上戴著一枚光燦燦的鑽石戒指。他的妻子早已過世。他有兩個兒子,即雅默斯舅舅和彼得;他們倆一個在海軍中當差,很少呆在家裡,另一個在父親的酒業中活動,是公司的既定繼承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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