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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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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說來,漢斯·洛倫茨·卡斯托普的性格和思想還在他去世之前很久就已經過時了。他是一位極虔誠的基督徒,屬改良教派,思想上傳統觀念根深蒂固,一直死抱著只有貴族才能治理國家的狹隘觀點不放,好像他還生活在十四世紀,生活在手工業者階層為在市議會中爭取席位和發言權而遭到古老的城市貴族頑強抵抗,新生力量成長起來十分艱難的久遠年代。實際上呢,他活動的幾十年正好是急劇發展和充滿各種變革的幾十年,正好是社會的迅猛前進不斷對人們的犧牲精神和冒險勇氣提出很高要求的幾十年。 如果說新時代的精神取得了眾所周知的一個又一個輝煌勝利,那麼上帝知道,這可並非他、並非老卡斯托普的功勞。他尊重祖上的規矩和古老的章程,鄙棄擴充港口這樣的冒險行徑以及種種褻瀆上帝的現代大城市的愚蠢設施,只要可能,他就出來煞車和潑冷水;要是依了他,今天市議會中還會是一派古代的牧歌氣氛,就跟當時在他自己的賬房間裡一樣。 老頭子在生前和死後,給一般市民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就是如此,而小漢斯·卡斯托普雖然對國家大事一竅不通,他那一雙孩童的眼睛悄悄地觀察到的結果卻基本上相同——這是一些無言的、也就是說不加批判然而卻生動異常的觀察;許多年後,作為有意識的回憶,它們仍然絕對地保持著敵視言語和分析的特性,但卻在他的腦海裡留下了一個明確而肯定的形象。前面說過,這與祖孫倆心性相通有關;這種隔代之間感情最為親近、性情最為投合的現象並非罕見。孫兒們往往是觀察為著崇拜,崇拜為著學習,於是乎,那些本已遺傳到他們身上的品質就被造就了出來。 卡斯托普參議又瘦又高。歲月已經壓得他彎腰曲頸,他偏偏要努力把它們拉直;他嘴裡已經沒有牙齒撐持,嘴唇本來只好直接靠在空空的牙齦上(因為他只吃東西時戴假牙),可是他卻拼命將嘴往下沉,這樣就既避免了腦袋搖晃不定,又使得脖頸挺直、下巴端正,在小漢斯·卡斯托普心中留下了一個極可敬的印象。 老頭子喜歡吸鼻煙——他用的是一隻長方形的鑲金玳瑁鼻煙盒——因此也就使用紅色手帕;經常地,從他外套後面的一隻口袋裡,總有那麼一點紅紅的手帕角耷拉下來,在他的形象中成為一個令人發噱的缺點。對於年事已高的人來說,這樣的小缺點簡直就是一種特權,不管是出於有意識的不修邊幅,還是出於無意識的疏忽大意。總之,在祖父的外表中,小漢斯·卡斯托普以其兒童的敏銳目光,所發現的也就僅僅這一個缺點。 可是,不論是對於年僅七歲的孫子,或是在他已成年後的回憶中,老人日常的形象都並非他的本來面目。他的本來面目完全是另一個樣子,要漂亮得多,氣派得多——就跟一張真人大小的油畫上所畫的那樣;這張油畫從前掛在漢斯·卡斯托普父母親的起居室裡,後來隨小傢伙一起遷到城外的祖父家來,在會客室裡那張紅綢套大沙發的上方找到了新的歸宿。 漢斯·洛倫茨·卡斯托普在畫上穿著市參議員的制服——這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世紀的市民們曾經穿過的服裝,看上去那樣嚴肅甚至虔誠,跟隨著一種既莊嚴又大膽的制度熬過了許多時代,漸漸演化成了堂而皇之的裝飾,以便在舉行慶典時將往昔變為現實,將現實變為往昔,同時宣示出事物之間的穩定聯繫,表明他們的決斷畫押是莊重可靠的。畫的是老卡斯托普的全身像,背景為淺紅色,採用柱形與尖拱形結合的透視畫法。 只見他站在那兒,下巴低垂,嘴角下咧,藍色的眼睛底下淚囊突出,望著遠方的目光若有所思,身穿一襲法衣似的黑色外套,下擺長得蓋過了膝頭,前襟開著,上上下下都用寬寬的毛皮滾了邊。從寬大的高高鼓起滾邊的套袖中,伸出來用平呢縫成的細瘦的內袖,花邊袖口一直蓋到手腕。兩條老人的瘦腿套在黑色長絲襪裡,腳上的鞋子綴著銀扣,脖子上是一圈寬寬的、厚厚的、打了許多道皺的褶領,前面壓平了,兩邊隆起老高;從領圈下還伸出一條麻紗襞飾來垂在背心上,顯得實在多餘。手腕中抱著一頂老式寬邊禮帽,帽頂往上逐漸變洗細起來。 這是一幅出自有名的大師之手的傑作,保持著古老風格的高雅情趣,對於所要表現的人物再合適不過,誰見了心裡都會產生種種有關中世紀晚期的西班牙或者尼德蘭的聯想。小漢斯·卡斯托普經常觀察這張肖像,自然並沒藝術鑒賞的能力,但卻不無某種一般的甚至深刻的理解,儘管只有一次,而且就那麼一晃便過去了。當祖父鄭重其事地動身上市參議會去時,他看見他確實像畫布上的樣子;但是小漢斯便禁不住把他這畫中人一般的形象,我們已經說過,當作了自己祖父的真正本來面目,而那每天見到的祖父反倒成了所謂的臨時替身,只能差強人意地湊合算數啦。 須知,祖父日常形象中使人感覺離譜和可驚之處,顯然就來自這種勉強的甚至有幾分笨拙的湊合,就是他那本來面目的無法消除乾淨的某些殘餘和暗示,例如那俗稱「捏死老子」的老式白色高領結。只不過,這個名稱顯然不配用來指老參議那件令人讚歎的衣飾;對於它,即那西班牙細褶領圈,領結充其量也只能是一個暗示。同樣,祖父戴著上街那頂翹得非同尋常的大禮帽,也是畫上的寬邊氊帽的替身,只不過更相像一些,還有那帶褶子的長禮服,它的原型在小漢斯·卡斯托普看來就是畫上滾著寬寬毛邊的打了褶的袍子。 因此有一天,人家說他要與祖父永別了,小漢斯·卡斯托普便打心眼兒裡贊成讓他的遺容恢復本來面目。遺體就停放在祖孫倆經常面對面地坐著進餐的那間大廳裡。在大廳中央,漢斯·洛倫茨·卡斯托普眼下被花圈圍繞著,躺在一具包著銀飾的棺柩上。他死於肺炎,和肺炎作了長時間的頑強的鬥爭,雖說在實際生活中,他看起來只是個善於遷就妥協的人。眼下他躺在靈床上,誰也鬧不清楚是個勝利者還是失敗者,只不過表情極為安詳。 由於長期鬥爭的結果,他模樣已經大變,鼻子顯得尤其瘦削;他的下半身被一條單子蓋著,單子上放了一束棕櫚枝,頭被一個綢枕墊得高高的,使下巴再美不過地埋在胸前的高貴領圈中;雙手讓花邊袖口遮去了一半,手指頭被人為地安排成了自然的樣子,卻仍舊掩飾不住冷漠和缺少生氣。人們在他的兩手之間塞了一個象牙雕成的十字架,他仿佛低垂著眼瞼,正一動不動地俯視著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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