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〇


  銀缽和託盤原本不配套,這很容易看出來,小傢伙也再一次從祖父口裡得到了證實。但是,它們合在一起使用已經有將近一百年,也就是從購到這個銀缽之時開始,老頭子解釋說。銀缽很精美,造型單純、高貴,嚴格遵循著上世紀初葉的藝術趣味。缽壁平勻結實;缽底為一圓腳,放起來平平穩穩;缽內鍍著純金,只是由於年代久遠,已經磨損得只剩一圈淡黃色的光澤了。唯一的裝飾是上沿周圍繞著一個由玫瑰和鋸齒形葉片組成的高貴的花環。至於下邊的託盤,它的年事更高,在盤子裡面可以讀到「1650」這麼幾個彎彎扭扭的花體數字;在數字周圍,還以當時的「摩登式樣」虛誇地恣肆地鏤著各式各樣的裝飾圖案,例如,像族徽和半星半花形的阿拉伯花飾。反之,在託盤背面,卻以變化多端的字體,點刻上了這件器物歷來的主人的名字。他們加在一起已多達七位,而且在每個名字旁邊還注有各自成為繼承人的年代。

  戴大白領巾的老人用套著戒指的食指挨個兒點著它們,對自己的孫子講解。這是他父親的名字,這是曾祖父的名字,再往上,在老頭子的口中,這個加在前面的「曾」字就兩次、三次、四次地重複著;小傢伙呢,則歪著腦袋,眼神凝定,嘴巴微微翕開,既像在沉思默想,又像在白日做夢,神不守舍,讓那一連串的「曾——曾——曾——曾——曾」給聽得靈魂出了竅。這是一種從墓穴和時間的深淵中發出來的神秘的聲音,但是同時卻表示著在現實、在他自己的生活與那久已湮沒的一切之間虔誠地維持著聯繫,因此對他產生了十分奇妙的影響,就像上面所說的他的模樣所表現出來的那樣。

  聽見這聲音,他就仿佛呼吸到了某種夾著黴臭味的冷森森的氣息,卡塔琳娜教堂或米迦勒地下禮拜堂的氣息,感覺到了那種人們拿著帽子、不敢穿帶鐵掌的皮靴、走起路來不由得前傾著身子以表示虔誠的地方的氣氛。而且,他甚至還聽到了這樣一些回音很重的地方那與世隔絕似的寧靜和幽寂;在「曾——曾——曾」的沉濁音響中,宗教的虔誠,死亡的神秘,歷史的古老,所有這一切全都能叫你感受到。如此種種,在小男孩心中造成了一個愉快舒適的感覺,是的,可能就是由於那聲音的緣故,為了能聽見它和重複念它,他才一次又一次地要求祖父允許自己看這個洗禮缽吧。

  末了兒,祖父把洗禮缽擱回到託盤上,讓小孫子看那平勻的銀缽內壁;在頭頂上射來的光線映照下,殘留的金膜熠熠閃光。

  「轉眼就快八年了,」老頭子說,「自從我們把你捧在這缽子上邊,讓給你行洗禮的聖水流到裡面去……聖水由聖雅可比教堂的執事拉森倒到我們好心的神父布根哈根凹著的手裡,再從他手裡淋到你的小腦瓜上,最後流進這缽子中。可我們把水加了溫,免得你驚得哭起來,你呢當時也沒有哭,相反卻在這之前就大喊大叫,搞得布根哈根禱告起來好不費力,而等聖水真淋下來時,你一下子就靜悄悄的了,這是你懂得尊敬聖物啊。我們都在想。再過幾天就四十四周年啦;四十四年前,受洗的嬰孩是你已故的父親,聖水從他腦袋上也是流進這個缽子。就在這所你父母親後來居住的房子裡,在對面餐廳中間那扇窗戶前,給他施洗的是那位黑澤基爾老神父,他年輕時因為在佈道中反對法國人搶掠勒索,差點兒沒給人家槍斃掉——這老頭兒自然也老早老早就見上帝去嘍。可在七十五年前,那時受洗的便輪到我自己,也在對面的餐廳中,他們也是把我的腦袋捧在這個銀缽上,瞧吧,就跟它眼下立在託盤上一模一樣;還有神父所念的祈禱文,也與為你和你父親念的完全相同;溫暖、清亮的聖水同樣從我的頭髮上——當時它不會比我現在腦袋上有的多多少——流進了這個金色的缽子中。」

  小漢斯·卡斯托普仰起頭來望著祖父乾癟的老臉,見它正好再一次埋到那洗禮缽上,恰似在重溫他所講的那些早已逝去的時光;這當兒,一種已多次體驗過的感覺突然向他襲來,如此奇異,既恍惚如在夢中,又令人憂心忡忡,好像同時讓他感覺到了流逝和止息,感覺到了變幻無定的存在:這存在就是周而復始和令人暈眩的千篇一律——這是一種小漢斯·卡斯托普過去已有多次機會體驗和熟悉了的感覺。他常常期待著、渴望著再體驗體驗它,而部分地正是為了它,小傢伙才那麼急於想讓祖父給他觀看這件代代相傳的寶物。

  後來,長成了青年的漢斯·卡斯托普反躬自省,發現祖父留在他腦子裡的形象比他父母親的形象要清晰得多,深刻得多,重要得多;這可能與他們倆心性相通、生理上表現出的血緣關係特別明顯有關,真是一個面色紅潤的毛頭小夥子與一位蒼白乾癟的七旬老翁可能有多麼相像,他與自己的祖父就有多麼相像。不過,更主要的原因可能還是在老頭子方面;要知道在這個家庭裡,他毫無疑問是一位真正有個性的人,值得畫家的彩筆細加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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