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是的,你來了太好啦!」他說,和婉的嗓音中微微透著激動。「我大概可以說,這對於我算得上是件大事。它給我的生活帶來了某種變化——我是講,你這一來,總算暫時中斷了我們沒完沒了的永遠單調的……」

  「可你們在這兒時間本該過得很快呀。」漢斯·卡斯托普打斷他。

  「又快又慢,隨你怎麼講。」約阿希姆回答,「可我卻想告訴你,它根本沒有前進,根本就不是時間,生活也不成其為生活——是的,不是生活。」他邊說邊搖頭,又伸手去端酒杯。

  漢斯·卡斯托普也飲起酒來,儘管他的臉頰這時已燙得跟火一樣,可是他身上仍然感覺冷,四肢裡有著一種雖說愉快卻又頗為煩人的特殊的不安。他說話變得十分急促,因此常常語無倫次;對此,他自己只是把手一甩,表示無可奈何。與此同時,約阿希姆也興高采烈起來,兩人的談話便更加無所拘束,更加熱烈興奮。

  這當兒,那位手敲桌面、念念有詞的女士突然站起身,離開了餐廳。他們捏著刀叉,一邊吃一邊比劃;腮幫裡包著食物,卻又忙著要做表情;他們笑,他們點頭,他們聳肩;不等食物真正咽下去,他們已經繼續講話了。約阿希姆想聽漢堡的情況,把話題引到了計劃中的易北河治理上。

  「劃時代的創舉!」漢斯·卡斯托普說,「對於我們航運事業的發展來說意義偉大——真是一點也不估計過高。我們馬上便一下子投資一千五百萬;你可以相信,我們對自己幹的事是心中有數的。」

  然而,不管他賦予易北河的治理以多麼大的重要性,他還是立刻放棄了這個話題,要求約阿希姆再給他講講「這上邊」的生活以及療養客們的故事。約阿希姆樂於從命;他很高興能以這樣的方式吐吐悶氣,使自己心裡輕鬆一些。他忍不住又講了一遍用雪橇往山下運屍體的情況,並且再次擔保所據乃是事實。漢斯·卡斯托普又哈哈哈哈地笑開了,他也跟著笑起來,看樣子挺開心。他另外還講了一些滑稽的事,以便將輕鬆愉快的氣氛維持下去。有一位與他同桌吃飯的女士,他說,名字叫施托爾太太,是康施塔特一名樂師的老婆,病得已相當厲害——她是他所見過的最最缺少教養的人。她把消毒念成「笑毒」,而且念得一本正經。

  她管醫助克洛可夫斯基叫「醫豬」,真令人苦笑不得。而且,跟這上邊的多數人一樣,她還好說長道短,比如對另一位叫伊爾蒂斯太太的女人,她就在背後說人家戴著個「絕育罩」。

  「她管那叫『絕育罩』——真沒治!」他們倆仰面靠在椅背上,跟半躺著差不多,笑啊笑啊,直笑得身子打顫,險些透不過氣來。

  笑完了,約阿希姆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沉沉的,原來是想起了自己的命運。

  「是啊,咱們現在倒可以坐在這兒笑,笑,笑。」他臉上現出沉痛的表情,橫隔膜的震動常常叫他上氣不接下氣,說道,「可我什麼時候才能出院呢?只有老天知道。要曉得貝倫斯說還有半年,那是算得挺玄乎的,必須作更長的打算。這可真夠嗆啊,你自己說說,對於我來講是不是很可悲呢?我早已經入伍了,下個月本來就該參加軍官的考試。可現在倒好,成天銜著根體溫表遊來蕩去,計算著那位缺少教養的施托爾太太言談中鬧的笑話,白白地消磨掉光陰。在我們的一生中,一年的作用可不小,要在山下,就會帶來許多的變化和進步。而我呢,卻在這兒停步不前,恰似一潭死水——是的是的,完全像個臭水坑,這樣的比喻一點也不過分……」

  奇怪的是漢斯·卡斯托普對表哥的感慨沒有反應,倒問起在山上是否能喝到黑啤酒來;約阿希姆帶著幾分詫異地望著他,發現他原來已經快睡著了——事實上他已經在睡。

  「瞧你竟睡起覺來啦!」約阿希姆說,「走吧,對咱倆來說也是該上床的時間了。」

  「根本還不到睡覺的時間。」漢斯·卡斯托普回答,舌頭已有些攪不轉。儘管如此他仍然跟著走,只是傴僂著腰,腿腳僵直,就像個疲倦得快要倒地的人似的——但是到了光線已經暗淡下來的正廳裡,他立刻強打起精神來,因為約阿希姆對他講:

  「瞧,克洛可夫斯基坐在那兒。我覺得,我必須把你馬上介紹給他。」

  在一間談話室的壁爐跟前,緊挨著敞開的滑動式房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正坐在燈光中讀報紙。當兩個年輕人向他走來時,他站起身,約阿希姆於是擺出軍人的架勢說道:

  「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從漢堡來的表弟卡斯托普,博士先生。他剛剛才到。」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立刻對這位大家庭的新成員表示歡迎,態度顯得是那麼輕鬆、大方、親切,好像是想暗示,與他面對面站著,任何拘束的表現都屬多餘,唯有愉快的信賴才叫得體。他大約三十五歲,肩寬,體胖,個頭比站在面前的兩個小夥子矮得多,要斜仰著腦袋才能望到他們倆的臉——加上臉色異常蒼白,白得仿佛能透過亮,白得甚至泛著磷光;與之相對照,他卻生著一對火辣辣的黑眼睛和兩撇黑眉毛,還有那一部已雜有幾莖銀絲的分成兩股的相當長的大鬍子,也是黑黑的。

  他穿著一件已經磨損得相當厲害的雙排扣的黑上裝,腳登一雙涼鞋似的鏤空黑皮鞋,灰色的羊毛襪卻又頗厚,上衣的大翻領更是軟遝遝的;像這樣的領子,漢斯·卡斯托普迄今只在但澤的一個照相師的衣服上看見過,所以就給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形象實實在在地增添了一點兒藝術家的味道。他親切地微笑著,以致從鬍子底下露出了一排黃牙;他使勁兒搖著年輕人的手,同時以他帶著一點外國拖腔的男低音嗓子說道:

  「我們歡迎您喲,卡斯托普先生!但願您很快習慣這上邊的生活,在我們當中過得愉快。要是允許我問的話,您是上我們這兒來療養的吧?」

  漢斯·卡斯托普努力克制自己的睡意,想要表現得有禮貌一些,那模樣實在是動人。他深怪自己竟這麼不中用;以年輕人的敏感多疑,他從助理大夫的微笑和帶有勉勵意味的態度中,已看到了寬容的嘲諷。他開始回答,說他只住三個星期,也提到他的考試,末了特別加了一句:

  感謝上帝,他還一點兒病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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