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這個要人家摸自己臉的唐突要求與漢斯·卡斯托普的個性完全不符合,因此使他自己也感到很難堪。幸好約阿希姆並沒真照他的要求做,而只是說:

  「這不過是空氣的作用,一點也不要緊。貝倫斯自己也成天面孔發紫。有的人永遠不能適應。喏,走吧,否則我們什麼都吃不上了。」

  在走廊上又見到那個護士,她好奇地睜大一雙近視眼朝著他們張望。可是在二樓,漢斯·卡斯托普卻突然像著了魔似的一下子站住了;那魔力來自不遠處的走廊轉角後面,他聽見從那兒傳來一種可怕的怪聲,雖然不怎麼響,卻非常非常令人噁心。漢斯·卡斯托普不由得做了個鬼臉,張大兩眼瞪著自己的表兄。顯然是有誰在咳嗽——是一個男人在咳嗽;但它與漢斯·卡斯托普曾經聽見過的任何咳嗽都悅耳動聽,無甯說是健康的生命力的表現——眼下的這種咳嗽完全缺少樂趣,完全缺少愛,也不是有規律地一聲一聲發出來的,而是有氣無力,含混沉濁,就像在攪動身體內的什麼爛漿糊,叫人聽著起雞皮疙瘩。

  「嗯,」約阿希姆說,「情況很糟糕。是個奧地利貴族,你知道,看上去儀錶堂堂,簡直像個天生的馬術師。想不到眼下卻這德性,可是仍然四處走來走去。」

  兩人繼續往前走,漢斯·卡斯托普還是抓住馬術師的咳嗽一事大談不止。

  「你得想想,」他說,「我從來還沒聽見過像這樣的咳嗽,這樣個咳法對我來說十分新鮮,自然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世界上的咳法多得很,有乾咳和不緊不慢的咳,一般說來,不緊不慢的咳比像狗吠那樣咳得尖聲尖氣還輕一點,好一點。記得我在年輕的時候(他說「我在年輕的時候」)患過咽喉痛,咳得那個陣勢就像狼叫一樣;後來漸漸地咳得疏鬆了,他們便全都高興起來。可像這兒這麼種咳法卻聞所未聞,至少對於我是如此——這壓根兒不是活人的咳嗽。它不是乾咳,但也不能稱作疏鬆的咳,疏鬆這個詞兒遠遠表現不出它的性質。是的,聽見它你仿佛就看見了那人身體裡的情況——在那裡邊已經一塌糊塗,一團爛醬……」

  「得了,」約阿希姆說,「我每天都聽見來著,你不用給我描寫。」

  可是漢斯·卡斯托普根本安靜不下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表哥相信,他聽見這樣的咳嗽確乎就像真的看到馬術師的內臟裡去了,所以當他們倆走進餐廳時,他那雙因長途旅行而顯得疲倦的眼睛還閃著激動的光。

  在餐廳裡

  餐廳佈置得明亮、雅致而且舒適。它坐落在大廳的右手邊,與談話室正對著,據約阿希姆解釋,主要是供新來的沒趕上開飯時間的病員以及臨時性訪客用餐。不過也常常在這裡舉行宴會,慶祝這個過生日、那個病癒出院以及全院性體檢結果良好等等。有時候這座餐廳裡是很熱鬧的,約阿希姆說,甚至還有香檳酒遞來遞去。

  可眼下卻空蕩蕩的,惟有一位三十來歲的太太在裡邊讀一本書;只見她嘴裡念念有詞,還不斷地舉起左手的中指來輕輕敲著鋪有臺布的桌子。年輕人坐下來後,她便換了個位子,以便拿背沖著他們。她怕與人交往,約阿希姆解釋說,所以進餐廳吃飯總帶著一本書。據人講,她還是個小姑娘就住進了肺結核療養院,從此便再也沒在外邊生活過。

  「喏,喏,和她比起來,你僅有五個月的住院史,還只能算是初來乍到喲;而且就算你再住上一年,也成不了老資格,是吧!」漢斯·卡斯托普對表兄說。約阿希姆聽罷聳了聳肩——他過去沒有這個習慣——

  然後便拿起菜單。

  他們坐的是靠窗的一張桌子,地面略高於餐廳其他部分,最最舒適不過。哥兒倆在乳黃色的窗帷前相對而坐,面孔讓裝著紅色燈罩的小檯燈映得紅彤彤的。漢斯·卡斯托普把兩隻剛洗過的手握在一起,愜意的、充滿期待地慢慢搓著,就跟他每次坐下來等著吃飯時那樣——也許,因為他的祖先在吃飯前都要祈禱吧。一個態度熱情、說話捲舌音特重的姑娘招待他們;她在黑色的衣裙上罩著白圍裙,一張大臉顏色健康到了極點。

  使漢斯·卡斯托普大為開心的是,約阿希姆告訴他,這兒的人都管女招待叫「餐廳的女兒」。他們向她要了一瓶格魯德·拉羅塞酒,送來後漢斯·卡斯托普又叫她拿去溫了一下。飲食非常豐美。有蘆筍湯,灌肉番茄,一種配料豐富的燒肉,一道燒得特別可口的帶甜味的菜,一塊乳酪,以及水果等等。漢斯·卡斯托普吃得挺帶勁兒,雖說他的胃口還不如他原以為的那麼好。但是,他已經習慣於猛吃猛喝,儘管他並不感到餓;他這樣做是出於對自己的尊敬。

  約阿希姆對湯和菜沒有怎麼動。他說,他已經厭膩這兒的烹調;而咒駡伙食不好,乃是他們這上邊所有人的習慣。要知道讓你老是坐著,過不了三天就……反過來,他喝酒卻喝得挺高興,是的,甚至可以說津津有味。他一邊喝,一邊反反復複地表示滿意,說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認真談談的人;只不過他在作這種表示時力避使用太富感情色彩的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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