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可你確實療養得挺好啊。」他搖著頭說。

  「真的?你這樣認為?」約阿希姆應道,「可不是嘛,我自己也這樣想哩!」他說著把身子靠回到椅背上,挺直了身子,但緊接著又身子一歪,取了個半躺的姿勢。「我是好一些了,」他解釋說,「可還不能說恢復了健康。在胸上邊,在過去聽得見沙沙響的部位,眼下還是不怎麼清晰,不過不怎麼嚴重;可是下邊就非常不清晰,而且在第二肋間也有許多雜音。」

  「瞧你變得多有學問啦。」漢斯·卡斯托普說。

  「是的,上帝知道這是一門多麼可愛的學問。我真巴不得在艱苦的軍旅生活中把它忘個一乾二淨。」約阿希姆回答,「可我還咳痰。」他一邊說一邊懶懶地聳了聳肩膀,那神氣與他的模樣很不相稱,隨後又讓表弟看一件從他朝向表弟一邊的大衣口袋裡掏出來的東西;這東西只掏出來一半,馬上又被塞回去了:原來是一隻扁平的橢圓形藍玻璃瓶,有著金屬制的瓶蓋。「這玩意兒咱們山上的大多數人都隨身攜帶著的。」他說,「我們還給它取了名字,取了個非常非常有意思的綽號。你是在觀賞風景嗎?」

  漢斯·卡斯托普的確在觀賞風景,一聽表兄問就不由得感歎了一句:

  「真美啊!」

  「你這麼認為?」約阿希姆問。

  他們沿著山谷的走向,在一條建築得不怎麼規則而與鐵軌平行的公路上行駛了一段,然後向左穿過鐵道,跨越一條小溪,到了緩緩上升的山路上,向著樹林覆蓋的山腰爬去;在那兒一片微微突出的草坪上,朝著東南方。坐落著一幢長條形的建築以及附帶的半圓頂的鐘樓;建築的正面全是些陽臺,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塊海綿似的有許多孔孔洞洞,這會兒剛開始上燈。暮色迅速降臨,一抹曾經使單調的天空一度顯得有些生氣的淡淡晚霞業已消散,整個自然界都處於那種沒有色彩、沒有生氣的可悲的過渡狀態,隨後而來的就將是沉沉的暗夜了。

  在下邊人們聚居的狹長而微有曲折的山谷裡,不只在穀底而且在兩邊的坡地上也一樣,如今已是處處燈火——特別是在右邊比較凸出的緩坡上,房舍層層疊疊,更是顯得明亮。左邊延伸著一條條通往山腰草坪的小路,最後全都隱沒在了黑乎乎的針葉林中。在山谷出口背後的一帶遠山,呈現出冷幽幽的青灰色,相比之下,山谷又變年輕了。這時吹起陣陣夜風,使人感覺到了山中的寒意。

  「不,坦白地說,我並不覺得這兒的景色有多麼迷人。」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冰川在哪兒?雪峰在哪兒?巍峨的崇山峻嶺又在哪兒?

  我看這些玩意兒不見得有多高。」

  「高,很高,」約阿希姆說,「你差不多到處都看得見樹木的分界線,它們的標記太明顯了;松樹一停止生長,任何樹木也都不再長,就像你看見的只剩下了岩石。在對面,在那黑色的羊角形山岩右邊,甚至就有一道冰川還在閃著藍光,看見了嗎?它不見得大,但卻是地地道道的冰川,名叫斯卡萊塔。還有米歇爾峰和廷岑霍爾恩峰在那邊的缺口裡,也是終年積雪,只不過你從這兒看不見。」

  「終年積雪。」漢斯·卡斯托普重複著。

  「是的,永遠不融,你願意這麼講的話。確確實實,這一切都已經很高了。而咱們自己也高得要命,你得考慮考慮,海拔一千六百米啊。

  正因為如此,那些山才不顯得多麼高。」

  「不錯,來的時候叫人爬得夠嗆!我簡直膽戰心驚,我可以告訴你。

  一千六百米!這可相當於五千英尺了,如果我換算得不錯的話。我一輩子還沒有到過這麼高的地方哩。」說罷,漢斯·卡斯托普好奇地作了一次深呼吸,想嘗試嘗試這陌生的空氣的滋味。空氣是清新的——除此以外毫無特色。它既不芬芳,也不滋潤,什麼內容都沒有;它輕輕地流進體內,一點沒使人產生心曠神怡的感覺。

  「唔,挺好!」出於禮貌,漢斯·卡斯托普表示。

  「可不,這是一種有名的空氣嘛。只不過今天傍晚此地的氣候還不太有利。有時候,特別在下雪天,它叫你看起來還要美一些,但是老看老看也會非常厭煩。我們這上邊所有的人,你可以相信,都對它討厭透啦。」約阿希姆說著一咧嘴,做了個厭惡的表情,做得是那樣誇張而沒有節制,又一次使他的容貌遭到了破壞。

  「瞧你說起話來可真特別。」漢斯·卡斯托普說。

  「我說得特別?」約阿希姆有些憂慮地問,轉過臉來望著表弟……

  「不,不,請原諒,我大概只有一會兒是這麼感覺!」漢斯·卡斯托普趕緊解釋。他原本指的是「我們這上邊的人」這種講法;它已經被約阿希姆使用過三四次了,不知怎麼總叫他聽著覺得彆扭和異樣。

  「我們的療養院比村子更高,這你看見了,」約阿希姆接著說,「高五十米。在廣告上寫著一百米,但實際上只有五十米。最高的要數那對面的『阿爾卑斯之寶』療養院,我們現在看不見。冬天,那兒的人不得不用雪橇往下運他們的屍體,因為道路已完全不能走車。」

  「他們的屍體?原來這樣!你聽嘍,你聽嘍!」漢斯·卡斯托普嚷起來,嚷著嚷著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直笑得想忍也忍不住,直笑得胸部劇烈震動,直笑得被夜風吹僵了的面孔也扭曲起來,隱隱作疼。「用雪橇運屍體!而你對我講起來竟能如此心情平和?想不到在這五個月中你已經完全變得玩世不恭了!」

  「一點也說不上玩世不恭,」約阿希姆聳了聳肩膀答道,「怎麼叫玩世不恭呢?對於屍體來說那不是一個樣麼……?不過,在我們這兒人倒是容易變得玩世不恭的。貝倫斯本人就是這麼個德性——同時卻又是個好樣的男子漢,曾經加入過大學生社團,現在動起手術來也呱呱叫,看樣子他是會叫你喜歡的。然後還有克洛可夫斯基,他的助手,一個挺討厭的傢伙。廣告上專門提到了他的職能。也就是說,他對病員們進行靈魂分析。」

  「進行什麼?靈魂分析?這可太討厭了!」漢斯·卡斯托普嚷起來,但接著愉快的心情又占了上風,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在其他種種可笑的事情之後,現在又來了靈魂分析術,這可真夠他受用的啦,直笑得他前仰後合,淚水從蒙在眼睛上的手指間迸了出來。約阿希姆也開心地笑著——這似乎使他覺得很舒服——這時候,馬車已放慢速度,把兩個年輕人送上了「山莊」國際療養院大門前的一段迂緩的斜坡路,因此,他們走下車來時仍高高興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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