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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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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卡斯托普往下一瞧,窗外月臺上果真站著約阿希姆,只見他身穿一件褐色大衣,光著腦袋,氣色是一生裡頭從來沒有過的健康。他笑吟吟地又說: 「快下來呀,你,別忸忸怩怩的。」 「我還沒到站哩,」漢斯·卡斯托普愕然地回答,仍舊坐著沒動。 「到了,已經到了。這是達沃斯村。從這兒去療養院更近。我帶了輛車來。把行李遞給我。」 於是歡笑著,在抵達目的地和再見到表哥的興奮激動中,漢斯·卡斯托普急忙把手提袋、冬大衣、旅行毯以及手杖和雨傘,最後還有那本《遠洋船舶》,一件件給約阿希姆遞下去。接著他便奔過窄窄的走廊,跳到月臺上,與自己的表哥正式會見,互致問候;但這一切都進行得不特別熱情、激動,就像那種冷靜而拘謹的人們之間的情形一樣。說來也怪,他們竟然都避免互相喊名字,僅僅怕的是顯得太親熱了。可是又不好以姓氏相稱,他們便局限於互稱為「你」。在表兄弟之間,這已經是根深蒂固的老習慣。 一個身著制服、頭戴飾有金銀絲帶的制帽的男子,站在一旁觀望,看表兄弟倆如何迅速而微顯得尷尬地——年輕的齊姆遜更擺出軍人的架勢——相互握了握手,然後就走攏來請漢斯·卡斯托普給他行李單;要知道他便是「山莊」國際療養院的雜役,表示樂意去達沃斯坪車站取客人的大皮箱,以便先生們能驅車徑直回去趕晚餐。這人明顯地跛腳,所以漢斯·卡斯托普問約阿希姆·齊姆遜的第一個問題是: 「是個打過仗的老兵嗎?怎麼瘸得這麼厲害?」 「啊,敢情!」約阿希姆酸不溜丟地回答。「一位老兵!膝頭挨了一下,或者後來竟不得不讓人把膝蓋取掉了,所以才落得眼下這德性。」 漢斯·卡斯托普趕緊思考了一下。 「噢,這樣!」他說,同時一邊走一邊轉過頭去瞅了瞅。「可你大概不準備讓我相信,你身體還有什麼問題吧?瞧你的模樣就像已經當上軍官,剛從演習中歸來似的。」他說著從側面打量起自己的表哥來。 約阿希姆比他高大魁梧,看上去渾身都是青春的活力,就像生來是塊當兵的料子。在他故鄉人們的頭髮多為金黃色,不過也有不少人跟他一樣頭髮是深褐色的;他臉上的膚色本來就偏暗,經日光一曬更變成近乎古銅色了。他一雙眼睛又黑又大,飽滿好看的嘴唇上蓄著兩撇小黑鬍子,要不是長著一對招風耳,簡直就稱得上是個美男子哩。一直到前不久的某個時候,這對耳朵還是他唯一的苦惱和不幸。現在他卻有著另外的憂慮。漢斯·卡斯托普繼續問: 「你跟我馬上下山去,對吧?我看真的沒有任何問題了。」 「跟你馬上下山?」表兄問,同時把自己的一雙大眼睛轉過來望著他;這雙眼睛一直都是溫柔的,但在最近五個月中,卻增添了一些倦怠,是的,甚至是哀愁的神氣。「什麼叫馬上?」 「喏,三個星期以後。」 「噢,這樣,看來你在想像中已經又乘車回家去了吧。」約阿希姆回答。「喏,別著急,你這不是剛剛來到嗎?三個星期對於我們這上邊的人來說幾乎微不足道,可是在原本只想來此看看並且總共不過呆三個禮拜的你眼裡,這段時間自然是非常長的。先適應適應氣候吧,這可不那麼容易哩,你會看見的。更何況氣候還不是咱們這裡唯一稀罕的東西。 留點神,這裡的新鮮事有得你瞧。至於說到我,情形並不像你想的那麼美妙,你的什麼『三個星期後回家』,那只是山下邊的人的想法罷了。 不錯,我的皮膚是變黑了,但這主要是讓血光照射成的,說明不了多少問題,正如貝倫斯經常講的,而且,他在最近一次大體檢時還說過,幾乎可以肯定,大概還需要再療養半年。」 「再療養半年?你瘋了嗎?」漢斯·卡斯托普嚷起來。這時候,他們倆正好是在比一座倉庫好不了多少的車站建築前面,坐進了那輛等候在石塊鋪砌的廣場上的黃色輕便馬車;等兩匹棕色的駿馬開始走動,坐在硬椅墊上的漢斯·卡斯托普又猛地扭轉身,滿臉的怒容。「半年?你在上邊可已經差不多半年啦!一個人才沒這麼多時間……!」 「是啊,時間,」約阿希姆接過話茬,頻頻點著頭,壓根兒沒注意到表弟正當的憤怒。「你可能完全不相信,這兒的人對時間才不在乎哩。 三個星期對於他們就像一天。你會看見的。你也會學會這一切。」他說,並且又加了一句,「在山上,人的觀念也得改變。」 漢斯·卡斯托普從旁邊目不轉睛地端詳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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