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墮落 | 上頁 下頁


  倚著圍牆似的斜坡有一條小路,斜坡上零零星星地長著幾株樹木。小路的拐角處有一條長凳。他在凳上坐下,凝視前方。

  小路的另一側有一片傾斜而下的乾枯的草地,草地的下方有一條潺潺流過的小河。小河筆直向前伸展,位於公路的另一邊,兩岸是一排白楊。那邊,沿著淡紫色的地平線,有一輛農家的汽車笨重地、孤零零地往前駛去。

  他坐著,呆愣愣地望著前面,連動也不敢動一下,因為別的什麼都沒有動靜。

  而他卻一直聞到茉莉花濃郁的香氣!

  整個世界都散發出一股霧氣,令人感到十分沉重。寂靜中是一片濕熱,喚起人們強烈的渴求。他感到必須得到任何形式的解放,在任何地方獲得解脫,並讓他本人和自然界的饑渴能在一場狂風暴雨的洗淋後獲得滿足……

  這時他又看到這個姑娘在眼前浮現,穿著素雅的古代服裝,玉臂又細又白,它們一定是軟軟的,涼幽幽的……

  然後他猶疑不決地站了起來,越來越快地踏上回城之路……

  當他糊裡糊塗地站在目的地門前時,心裡突然萌起一陣恐懼。

  此刻夜幕降臨,他的周圍一片黑暗與岑寂。在這樣的時刻,只是偶爾有個別人出現在郊區一帶。天上有許多影影綽綽的星星,一輪近乎圓滾滾的明月高懸著。遠處,煤氣灶發出慘淡的光。

  他站在她家門口——

  不,他本來不想去!可是內心有某種意願迫使他去,連他自己也不知不覺。

  此刻,當他站在那邊一動不動地仰望月亮時,他的心情仍是如此,位置也絲毫不變。

  不知從哪兒還射出了更多的燈光。

  燈光來自樓上,是從四樓地房間裡一扇敞開的窗戶射出來的。這樣看來,她沒有上劇院演戲,她呆在家裡,還沒有休息。

  他哭了起來。他倚在籬笆上哭了起來,滿目淒涼。大地又靜又渴,而月亮又那麼蒼日。

  他哭了很久,因為這樣可以使他解一會兒渴,頭腦清醒一會兒,也可獲得一會地解脫。可後來,他的眼睛比以前更乾燥,也更熱了。

  他整個身子又僵住了,顯得忐忑不安。他非呻吟不可,為了——為了……

  屈服吧——屈服吧——!

  不!不能屈服,而是應當——!

  他直起身子。他的肌肉發脹。

  一種默默的、淡淡的痛苦又把他的力量沖走了。

  不過還是疲倦地屈服好些。

  他軟弱無力地握住了她家大門的門柄,慢慢地拖著腳步走上樓梯。

  女僕看到他在這樣的時刻來訪,不由吃了一驚,不過她說,小姐正好在家。

  他來,她不必再通報女主人了;敲了幾下門後,他本人就很快把伊爾瑪的起居室的那扇門打開。

  他不知自己在幹些什麼。他不走向起居室的門,而是讓門開著,聽其自然;仿佛由於衰弱,他已握不住門的把手,仿佛某種默默的必然性在揮動嚴肅而近乎憂傷的手勢,指揮他站在那邊。他覺得有某種獨立的、深思熟慮的意念在違抗這種默默的、有力的命令,內心展開痛苦的思想鬥爭。屈服吧,屈服吧,這樣也許是正確的——非這樣不可。

  他敲門後聽到一聲輕咳,似乎想清清喉嚨說話,接著傳來她他迎面撲來。當她的內心同一種深沉沉的、惶惑的、無言的痛苦搏鬥,而她那嬌嫩的手指在他的手裡抽搐時,他看到從她長長的絲綢樣的睫毛裡慢慢地、沉甸甸地淌下兩顆淚珠。

  這時他驚懼地把兩隻手按在胸口,用悲痛欲絕的聲音高叫起來,喉頭也給咬住了:

  『我不忍……看你哭!這叫我真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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