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墮落 | 上頁 下頁


  『我能早些來嗎?』他賣弄風情地回答。他能坐在她對面推心置腹地談話,感到說不出的高興。他又感到自己的地位那麼不可理解,不禁害怕起來,唯恐又會象以前那樣從一場甜蜜睡夢中憂傷地醒過來。他感到異常舒適,幾乎想愜意地架起二郎腿來,後來又覺得其樂無窮,恨不得伏著身子歡呼……這一切都是愚蠢的演戲!我多麼眷戀你!多麼眷戀你!

  她的臉兒有些鮮紅,對他歡快的答辯興高采烈。

  『請原諒——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的話說得不太聰明,您的理解力可別太遲鈍呀……』

  『小姐,從現在起,我努力使自己的理解力更加靈敏起來……』

  他萬分激動,不能自己。回答了以後,他又把這句話重說一遍,她坐在那兒!她坐在那兒!他就在她身邊!他幾次三番抖擻精神,想認清自己有否失去本來面目,他那得意忘形的眼光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的臉上和身體上遊移……不錯,這是她淡淡的金髮,她甜美的嘴兒,她柔軟的稍稍有些雙層傾向的下巴;這裡是她清脆的、孩子般的嗓音,她的談吐優雅動人,此刻不在劇院裡,口音稍帶德國南部的方言。現在,她不再琢磨他最後的一句回答,卻再度拿起桌上的名片,又一次仔細地熟悉他的名字來——這就是那雙他在夢魂中常常吻過的手,這雙妙不可言的纖手,而她的眸子此刻又向他顧盼。從神情中看,她對他的好感越來越深了!她又對他侃侃而談;就這樣,他們一問一答繼續聊天。有時聊天中止,就以輕鬆的心情扯談起彼此的出身、從事的工作以及伊爾瑪·韋爾特納扮演的種種角色來。對於她對各種角色的『理解力』,他當然讚譽備至,儘管她本人笑著謙讓一番,說自己對角色『理解』得不深不透。

  在她歡快的笑聲中,可以稍稍聽出劇場演出時的那種音調,可是他卻大喜若狂,於是天真而親密地端詳起她的臉兒來。他看得出神,又恨不得想馬上跪下來,向她真誠地表白內心深摯的愛戀之情。

  整整一小時過去了,他終於驚惶失措地看看表,急忙站起身來。

  『我耽誤你這麼多時間,韋爾特納小姐!您早該把我打發走了!您以後會慢慢知道,對一個在您身旁的人來說,時間是……』

  他的言談舉止十分得體,連他自己也意想不到。那位身為藝術家的妙齡女郎,現在差不多非常欽佩他。他那出自肺腑的恭維話,越來越顯示出他胸懷磊落,心地純潔。

  『現在幾點鐘了?幹嗎您要走了?』她驚訝地問,有些鬱鬱不樂,腔調與姿態比以前在舞臺上扮演時更加現實而令人信服。

  『親愛的上帝呀,我已把您拖累得夠久了!整整一個小時!』

  『哎不!對我來說,時間過得很快!』她高叫說,此刻她真的驚異不止。『已有一小時了?那我得趕緊在頭腦裡醞釀新角色了,今晚要演出呢。今天晚上你去戲院嗎?排練方面,我還心中無數哪。導演幾乎要揍我一頓呢!』

  『我該什麼時候把他殺掉呢?』他一本正經地說。

  『與其明天,還不如今天!』她哈哈大笑,一面伸手向他告別。

  接著他熱情衝動地俯下身去,把他的嘴唇緊貼在她的手上,貪婪地長吻,一面吻,一面陷入沉思,對那只纖手戀戀不捨,對手上散發的香氣和此情此景,不禁心醉神迷。

  她急忙把手縮回。當他又仰頭望起她來時,他覺得她臉上有某種迷惘的表情。也許他本該為此感到由衷的高興,可是他卻認為自己舉止不得體使她生了氣,一刹那覺得惶惶不安。

  『為了您對我的一片盛情,韋爾特納小姐,』他急忙說,比以前顯得更加彬彬有禮,『我衷心向您表示感謝。』

  『別客氣。同您結識,我十分高興。』

  『是這樣嗎?』現在他用以前那種真誠的聲調說。『小姐,有一個請求您不會拒絕吧,那就是……我還想再來看您一次。』

  『當然!……也就是說……一定要來……幹嗎不來呢?』她說時稍稍有些窘。剛才他別出心裁地吻她的手,此刻這項請求似乎有些不合時宜。

  『我能跟您再聊一會兒天,感到十分高興。』她安詳而友好地添了一句,又一次向他伸出手去。

  『太感謝了!』

  他又欠了欠身,然後來到門外。當他見不到她時,他感到自己又仿佛置身於夢境中。

  他又感到她的手在他手中以及他嘴唇上留下的熱氣。這時他才意識到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現實,他那些冒失的、極度幸福的夢原來都是真的。他象醉漢那樣踉踉蹌蹌走下樓去,側身靠在欄杆上,摸了又摸,又歡天喜地在欄杆的上上下下狂吻一番。

  下面,在一座從街面處稍稍縮進的房子前面,有一塊小小的庭園或花園般的場地,左右是一叢矮矮的丁香樹,樹上的丁香花正好朵朵綻開。這時他站停身子,把熱辣辣的臉藏在涼幽幽的灌木裡,貪婪地吸入這裡清新的香氣,心頭怦怦亂跳。

  哦,他多麼愛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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