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墮落 | 上頁 下頁


  他沉吟了一會開始說:

  「我故事中的主人公,是德意志北部他故鄉小城市裡的高級文學中學畢業生。十九歲或二十歲時,他進入P城的某所大學,這是位於德意志南部相當大的一座城市。

  他是一個挺和氣的小夥子。在他面前,誰也不會發脾氣。他明朗歡快,親切和氣,所有的同學都很寵愛他。他是一個俊美、頎長的青年,臉上的線條十分柔和,棕色的眼睛生氣勃勃,弧形的嘴唇也很柔美,嘴唇上剛開始長鬍子。當他把黑色望發上那頂淺色的圓帽子推向後面,兩手插在褲袋裡在街頭溜達,而且好奇地環顧四周時姑娘們都向他投以愛戀的眼光。

  那時他是天真無邪的,不論肉體上和心靈上都是如此。他可以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還沒有打過敗仗,還沒有真正打動過女人的心,第一個女人嘛——他找不到機會;第二個女人嘛——他還是找不到機會。

  在p城住了約摸十四天光景,他就自然而然地陷入情網。他不象一般人那樣愛上女侍者,而是愛上了一個青年女演員,韋爾特納小姐,她在歌德劇院專扮演鍾情少女的角色。

  正如作家一針見血地所指出的,情人眼裡出西施。不過那位姑娘真的十分標緻;身材苗條,一頭淡淡的金髮,一雙虔誠、歡快、發藍色的眸子,嬌美的小鼻子,天真的甜美的嘴兒,還有柔嫩的、圓圓的下巴。

  他先愛上了她的臉,後來又愛起她的手兒和玉臂來。有一回,當她扮演一個古典戲劇的角色時,他看到她露出了玉臂。終於有一天,他愛起她的整個人來了。他也愛她的心靈,對她的心,迄今尚一無所知。

  愛情使他花去一大筆錢。至少每隔一個晚上,他總要在歌德劇院的正廳前排座位上占一席之地。他經常寫信向媽媽討錢,煞費苦心作出種種荒唐的解釋。他為了她撒謊。這樣就把什麼都開脫了。」

  當他意識到自己熱戀著她時,他寫起第一首詩來,這是人所周知的、德國式『恬靜的抒情詩』。

  為了這個,他經常坐到深夜,埋頭幹書籍,只聽得五斗櫥上的小鬧鐘在單調地走動,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而外面則偶爾傳來微弱的孤寂的腳步聲。在胸口上面喉頭開始的地方,痛苦象一塊石頭一樣盤踞著,此刻這種痛苦已變得柔潤潮濕,淚水常常要從沉甸甸的眼睛裡奪眶而出。可是他羞於真正哭出聲來,因此他只得用文字在紙上寄託自己的哀思。

  他用溫婉的詩歌表達自己的感情,調子十分憂傷。詩中他把她寫得那麼甜美可愛,而自己卻那麼病弱疲憊,內心深處又多麼騷動不安。他恍恍惚惚地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在純潔的玫瑰花和紫羅蘭下,甜蜜的幸福正在那兒假寐,可是他的手足給束縛住了……

  這確實是可笑的,誰都會訕笑他。這些詩句多麼蠢,簡直不知所云,毫無意義。可是他愛她呀!他愛她!

  他捫心自問,也當然覺得自己手心有愧。這真是一種可憐的、卑躬屈膝的愛情;他只是默默無言地吻她的小腳,(因為它們如此可愛)或她清白的手,然後心甘情願地死去。至於她的嘴兒,」他連想都不敢想。

  有一天夜間他醒過來時,忽然想像她此刻也許躺在那邊,可愛的腦袋倚在白色的枕頭上,甜美的嘴地微微張開,而那雙纖手,那雙無法形容、連嫩藍的靜脈也清晰可見的纖手卻合在一起擱在被子上。於是他猛地轉過身去,把自己的臉緊靠在枕頭上,在黑暗中哭了很久。

  他的相思病這時已到達了高潮。現在他連詩歌也寫不出了,什麼東西也不再想吃了。他進而不見熟人,深居簡出,眼睛下面有兩個很深的黑圈。他壓根兒不再用功,也不想讀書。好久以前,他買來她的一張像片,現在他始終在這像片面前,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淚如泉湧,苦苦相思。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