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二一七


  摩德爾松先生臉色變得慘白,慌亂把扶手椅從講臺上拉下來,掏出手帕來拂灰。學生們像一個人似地一齊跳了起來。兩隻胳臂筆挺地垂在身體兩旁,欠著腳,低著頭,恐懼地看著腳下的地板。

  整個教室變得雅雀無聲。偶爾有一個人因為過度緊張而呻吟了一下,但轉瞬一切就又被寂靜籠罩住。

  烏利克校長像頭老鷹似的審視了一會這一支向他致敬的隊伍,然後抬起他一隻裹在肮髒的、漏斗形的袖頭裡的胳臂來,又叉著指頭放下,動作像是在彈鋼琴。「你們坐下吧,」他用低音大提琴似的嗓音說。烏利克校長對誰也不說您。

  學生們坐到位子上。摩德爾松雙手顫顫抖抖地把椅子拉過來,讓校長在講臺旁邊落了座。「請繼續吧,」他說,這句話聽去那麼可怕,意思不亞於說:「咱們看看吧,看看今天誰最倒黴!……」

  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非常清楚。摩德爾松先生應該接受校長對他教授法的考察,應該讓他看一下,這一班實科六七年級生在這六七個鐘頭裡從他這裡學到了些什麼知識。這對摩德爾松先生說意味著他能否在這裡正確開始職業生涯,意味著他的生死關頭。當這位預備教員重新站到講臺上又叫起另外一個學生背誦《猴子》這首詩的時候,他的慘像簡直令人不忍目睹。如果說在這以前受考察的只是學生,那麼現在則連先生也被考問了……唉,可惜這兩方面進行得都很糟糕。烏利克校長的出現不啻是一次奇襲,全班除了兩三個之外,誰也沒有準備。摩德爾松先生當然不能整節課一直問那無所不知的阿道爾夫·托騰豪甫。由於校長的出現,背誦《猴子》的時候,不能再看書了,因之課程進行得很糟,等輪到講課文《撒克遜劫後英雄略》的時候,只有摩侖小伯爵一個人能翻譯幾句,這還要歸功於他對這本小說的喜好。其餘的人無一不是磕磕絆絆、結結巴巴,嗽了半天嗓子,還是毫無辦法地卡在那裡。漢諾·布登勃洛克也被叫了起來,和別人沒什麼兩樣,一句也回答不上來。

  烏利克校長嗓子裡發出個聲音,聽去就像誰突然間撥動了大提琴的最低的一根弦似的。摩德爾松先生一邊絞著他那雙肮髒的小手,一邊歎息著說:「本來進行得很好啊!本來進行得很好啊!」

  直到下課鈴響了,他還帶著討好的表情一半向著學生一半向著校長嘮叨這句話。然而「親愛的上帝」這時卻已凜然可畏地站起來,叉著胳臂,筆直地站在椅子前邊,一邊目中無人地盯著前方,一邊狠狠地點著頭……過了一會他命令人把教室日誌拿過來,慢條斯理地把所有那些回答得不完全,或者幾乎什麼也沒答出的學生寫了進去。他一下子寫了六七個學生名字,所有的學生都因為懶惰而記了一過。這裡面當然沒有摩德爾松先生的名字。但是他比誰都糟,他站在那裡,臉色慘白,渾身無力。這個人已經完全報廢了。漢諾·布登勃洛克也是被記過的學生之一。……「你們的前途算是完了,」烏利克校長還補充了一句。以後他走出了教室。

  鈴響了,這一堂課結束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對啊,和別的事情沒什麼不同。你最害怕的事情倒幾乎是很順利地過去,仿佛對你表示譏誚;你以為平安無事的時候,不料卻大禍臨頭。漢諾在復活節升級的希望現在徹底破滅了。他站起身來,目光呆滯地走出屋子,舌頭舐著那只壞了的臼齒。

  凱伊走過來,用一隻胳臂摟住他。兩人正在激動地議論著剛才發生的這件不平凡的事件的同學中間走到下面院子去。凱伊憂懼而體貼地望著漢諾的臉說:「原諒我,漢諾,我剛才不該翻譯出來。我本來應該不作聲,讓他們把我的名字也記下來的,我真看不起自己……」

  「我以前不是也解釋過,『patulajovisarboreglandes』是什麼意思嗎?」漢諾回答說。「事情反正就這樣了,凱伊,讓它去吧。別再想它了。」

  「嗯,當然是應該這樣。……『親愛的上帝』說要毀掉你的前途呢!要是他那喜怒無常的意志決定要這樣的話,我看你也只能認命了,漢諾!前途,多麼美麗的字眼!摩德爾松先生的前途這回也算完了。他永遠不能轉為正式教員了,不幸的傢伙!不錯,學校裡既有輔助教員也有正式教員,但居然會沒有一個普通的教員。這是一件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我看這件事只有成年人和有世故經驗的人才想得透。我看,只說這個人是教員,那個人不是,不就夠了嗎?幹嘛非要分是不是正式的呢,我真不懂。自然了,一個人可以去找『親愛的上帝』或者馬洛茨克先生,請他們解釋一下。可是會發生什麼事情呢?他們會認為你這是有意侮辱師長,會以叛逆的罪名使你粉身碎骨,雖然你很尊重他們的工作,甚至比他們自己還尊重些……算了吧,別談這些人了,他們都是些笨蛋!」

  這樣他們在院子裡散著步,凱伊為了使漢諾忘掉剛才記過的事信口跟他閒扯,而漢諾也聽得確實忘記了剛才的事。

  「你看,這裡是一扇門,是學校的大門。門是開著的,大街就在外面。咱們溜出去在街上兜個圈子好不好呢?現在是休息,離上課還有六分鐘;我們可以在上課前準時趕回來。但是問題是,這是不可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裡是門,門是敞開的,沒有柵欄,沒有什麼障礙物,什麼也沒有,這裡是門坎。然而我們卻一秒鐘也不能出去,甚至連想也不能想……好吧,咱們就別作這種非分之想吧!咱們再舉另外一個例子。如果我們說,現在時間大約十一點半左右,人們會用疑惑的目光看我。如果我們說,現在該上地理課了,這就合情合理了!可是誰也禁不住問一句: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嗎?一切都是顛倒著的……哎,老天爺呀,這地方肯不肯把我們從它的親愛的懷抱裡放出去啊!」

  「哼,放出去又怎麼樣?咳,就這樣下去吧,凱伊,外面和這裡沒什麼不同。放出去我們又作什麼呢?這裡我們至少還不要為自己操心。自從我父親死了以後,施台凡·吉斯登麥克和普靈斯亥姆牧師就把我父親的一項職責繼承下來了,天天逼問我,我長大了作什麼。我真的不知道想幹什麼。我什麼也回答不出。我對什麼都害怕……」

  「不,別這麼垂頭喪氣!你還有音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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