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二一六


  除了那個今天不走運的彼得遜以外,所有的人興致都很高,因為第四節課他們可以開開心心地渡過,這節課給人的只是胡鬧和逗笑,誰也用不著害怕。這節課是預備教員摩德爾松教的英文。摩德爾松對語言非常有天賦,已經在這所學校試教了幾個星期了,或者,如凱伊·摩侖伯爵說的那樣,正在懷著受聘的希望串演了幾個星期的戲。但學校聘請他的可能基本是零;在他的課上氣氛太活躍了一些……有的人留在化學教室裡,有的人回到上面教室裡去,但沒有一個人願意到院子裡挨凍了,因為這次休息時間作值日的教員是摩德爾松先生,他自己就在上面走廊裡,因此也不敢把任何人打發到院子裡去。再說,為了應付他的問題,學生也需要小小作些佈置……當第四節課上課的鈴聲響了以後,教室裡沒有一點上課的跡象。每個人都在談話、在笑,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這場熱鬧。摩侖伯爵兩手托著頭繼續念著他的羅德瑞希·烏舍爾,漢諾靜靜地坐著看這出好戲。還有人在專心致志的模仿動物的叫聲。一聲雞鳴劃破了教室的空氣,瓦色爾渥格坐在最後面學豬叫,聲音畢肖,同時他還能不使任何人看出這聲音是從他嘴裡傳出來的。黑板上用粉筆畫著一幅畫,一個斜眼睛的人頭,這是那位行吟詩人蒂姆的傑作。當摩德爾松先生走進來的時候,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也關不上教室門,原來門縫裡卡著一個木塞。後來還是阿道爾夫·托騰豪甫把它取走的……預備教員摩德爾松是個貌不驚人的小個子,愁眉苦臉,走路的時候一個肩膀向前斜著,黑色的鬍鬚稀稀落落。他總帶著一副無地自容的謙卑模樣。亮晶晶的眼睛眨動著,張著嘴一個勁吸氣,仿佛要說什麼似的,然而總是找不到必要的言詞。他從門旁走了三步就踩在一個摔炮上,一個特製的摔炮,炸起來和一顆炮彈沒什麼區別。他嚇得往後一跳,接著就惶惑地笑了笑,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教室正中一行位子前面。他按照老習慣,上半身向前探著,一隻手掌按在最前面的一張桌子的桌面上。但學生們早已料到了他這個動作,事先就把桌上塗了墨水,因此摩德爾松先生的這只不太靈巧的小手馬上被弄得墨蹟斑斑。他還是忍氣吞聲地笑了笑,把這只濕淋淋的、烏黑的小手背在背後,眨了眨眼睛,柔聲細氣地說:「教室的秩序欠佳。」

  漢諾·布登勃洛克最喜歡這時候的摩德爾松先生,他不錯眼珠地看著這場好戲。然而瓦色爾渥格的豬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像真的了,此外忽然有一把豆子刷地一聲打在窗玻璃上,又劈裡啪拉地落到地上。

  「下雹子了,」不知是誰大聲說了一句,而摩德爾松也好像相信了這個解釋,因為他竟然沒有深究就走回講臺去,要過來教室日誌。他這樣作並不是要記什麼,而只是為了根據這個日誌隨便叫幾個名字。他雖然已經給這個班上了五六節課,但除了少數幾個人外,他誰也不認識。

  「費德爾曼,」他說,「請您把詩背一背。」

  「沒有!」七八個聲音異口同聲地說。而費德爾曼這時卻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位子上,正以驚人的熟練往全屋各處彈豆子。

  摩德爾松先生眨了眨眼,又選了另外一個名字。

  「瓦色爾渥格,」他說。

  「死了!」這時彼得遜忘了自己的不幸,大聲地對著講臺喊道。在一片頓足、喧笑、怪聲怪氣地叫聲中所有的同學一致重複說,瓦色爾渥格的確死了。

  摩德爾松先生自己歎了一會兒氣,他向四周望瞭望,悲苦地歪了歪嘴,便又拿起教室日誌來。

  這次他還用他那只笨拙的小手指著他要念的名字。

  「佩爾萊曼,」他信心不足地喊道。

  「這個人不幸瘋了,」凱伊·摩侖伯爵以堅定不移的語氣說;這個回答也是全班人一片愈演愈烈的叫囂聲中證實了。

  這時候摩德爾松站起來向那一團喧囂嘈雜聲音喊道:「布登勃洛克,我要罰您多作一份作業。

  您要是再笑,我會在您的名字後面記上的。」

  以後他又坐下了。事實上,布登勃洛克也確實在笑,他聽了凱伊的笑話,就低聲嘻嘻笑起來,而且想停都停不下來。他覺得凱伊的話說得很俏皮,特別是「不幸」兩個字使他從心裡感到滑稽。

  但當他的心情被摩德爾松先生破壞之後,他就安靜下來,只是陰鬱地、一聲不響地望著這位預備教員。這一刻鐘他把教員身上的一切都看在眼裡,他看到他那一根一根的稀疏的鬍鬚,肉皮在鬍鬚下面顯得非常清楚,他看到他那棕色的、明亮的、而又毫無希望的眼睛,他看到他那笨拙的小胳臂上仿佛是戴著兩副袖頭,因為他的手腕部分汗衫袖跟袖頭一樣粗大,摩德爾松先生的整個絕望可憐的形態他盡收眼底。他也看到他的內心。漢諾·布登勃洛克幾乎可以說是唯一一個摩德爾松先生叫得出名字來的人,而他卻恰恰利用了這一點不斷地申斥他,不斷留給他懲罰性的作業,在他的身上尋找心理平衡。他之所以認識布登勃洛克是因為布登勃洛克一向以安靜守規則與別的學生不同,而他就偏偏利用漢諾的老實可欺一再讓漢諾感受他無法施加給別的學生的教師威嚴。「由於人性的卑鄙,在這個世界上連對人表示同情也成為不可能的了,」漢諾一個人思忖著,「別人耍弄你,折磨你,可我並沒有這樣做,摩德爾松先生,因為我認為這是野蠻、庸俗、可鄙的,而您用什麼回答我呢?

  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的,每一個地方都是這樣的,到處是這樣,永遠是這樣,」他想著,心裡又湧起一陣恐懼和厭惡之感。「而且最不幸的是,我把您整個都看透了!……」

  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既沒有死、又沒有瘋、而且願意把背詩的事承擔下來的人。這首讓這些大部分從小立志到海洋、到商業、到生活中嚴肅的工作上去的年輕人背誦的詩,名字叫《猴子》,是一首非常幼稚的兒歌。

  猴子,你這快樂的傢伙,你是自然界的小丑人這首詩包括好幾段,卡斯包姆毫不隱蔽地看著書一段一段地往下念,根本不用在這個老師面前縮手縮腳。這時屋內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厲害了。每只腳都在運動著,都在摩擦著那灰塵僕僕的地板。雞喔喔地啼,豬哼哼唧唧地叫,豆子滿天飛。二十五個學生完全沉醉在肆無忌憚的笑鬧中,年輕人所有的野性都發作了起來。猥褻的鉛筆畫舉起來,來回傳遞,不斷引起轟笑……突然間一切都安靜下來。連看著背書的人都不念了。摩德爾松先生甚至欠起身來傾聽著。發生了一件美妙的事。一陣清脆的鈴聲從教室後面傳來,甜蜜、溫柔、引人思戀地填滿那突然到來的寂靜。這是不知道哪個學生帶來的一隻玩具鐘,正在英文課上了一半的時候奏起《你在我心邊》這支曲子來。但當這美妙的音樂停止了之後,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好像一聲晴天霹靂,所有的人都被震住,所有的人都被嚇得目瞪口呆。

  門被一下子推開了,一個高大、猙獰的人影一下子閃了進來,嘴裡咕魯了一聲,一個斜跨步就站在課桌正前面……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親愛的上帝」——校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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