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
二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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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把頭從窗子那邊轉過來,和和氣氣地輕輕歎了口氣,看了一眼鴉雀無聲的學生,口裡「哎」了兩聲,又向好幾個學生笑了笑。非常清楚,他今天情緒很好。全屋的人都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博士心情好不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情緒的高低決定了一切事情的結果。每個人都知道,曼台爾薩克先生毫不自覺地一任情緒支配著自己,而且他根本也不想控制自己。他常常表現出一種非常古怪、無限天真的偏愛,而這種偏愛就像海邊的天氣一樣不可捉摸。他總有兩三個寵愛的學生,對這幾個人他用「你」,用名字稱呼,這幾個人上他的課仿佛上了天堂,他們甚至可以信口開河,也不會受到先生的指責,下課以後曼台爾薩克博士跟他們親切地交談。但是忽然有一天,也許是假期過後,只有上帝一個人知道為了什麼,這些人失寵了,從寶座上跌下來,身價陡落,曼台爾薩先生又開始叫另外一些人的名字,又仿佛登上天堂了。他給這些幸運兒的考卷裡的錯誤作的記號總是那麼工整、纖細,因此即使這些人的考卷錯誤百出也會給人一種非常整潔的印象。而別的學生的卷子他卻帶著一肚子氣惱任意塗抹,滿紙是紅墨水,給人一種恐懼、無可救藥的印象。因為他給分數向來不是按照錯誤的數目,而是根據他在試卷上花費的紅墨水的多少,所以那些上了天堂的學生就大大占了便宜。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種方法是否合適,他認為這樣作是天經地義的事,因之也就一點也感覺不到自己的不公正。要是有誰膽敢對此作法提出異議,那他就永遠失去被先生用「你」或用「名字」稱呼的希望。而想來還不會有人願意主動放棄這樣的機會的……曼台爾薩克博士站在那裡,把腿一叉,開始翻起記分冊來。漢諾·布登勃洛克身子向前探著,緊張的思考著。B,現在輪到字母B起首的名字啦!馬上就要叫他的名字,他就要張口結舌地站在這裡,而這就要引起一個大亂子,一場可怕的、又嚷又叫的大災禍,雖然主任教員的情緒今天本來是那麼好……這風暴前的沉默真讓人不堪忍受。「布登勃洛克」……他馬上就要叫「布登勃洛克」了……「艾德加!」曼台爾薩克博士喊道,把記分冊合上,一根食指仍然夾在裡邊,轉身坐在講臺上,似乎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什麼?這是為什麼?艾德加……這是呂德斯啊,這是坐在窗戶旁邊的胖子呂德斯,字母L,說什麼也輪不到字母L啊!不會的,為什麼會這樣?曼台爾薩克博士的情緒這麼好!他只是隨便叫起他的一個寵兒來,他根本沒有注意,按照次序今天該輪到誰來回答……胖子呂德斯站了起來。他生得一副小獅子狗似的臉,兩隻無神的、棕色的眼睛。雖然他的座位非常有利,可以容容易易地打開書看,可是他竟連這個也懶得做,他感到自己是不會被先生粗暴摧殘的,他只是乾脆回答說:「我因為昨天頭痛,所以沒有念。」 「噢,你就這麼不給我面子嗎,艾德加?」曼台爾薩克博士難過地說:「你不願意給我背這幾行描寫黃金時代的詩麼?多麼可惜,我的朋友!你昨天頭痛了麼?可是我認為,你應該提前告訴我,別等我把你叫起來再說……你最近不是頭痛過一次了嗎?你應該想個辦法,艾德加,不然可就免不了要退步啦……蒂姆,你來繼續下去,好嗎?」 呂德斯坐下來。這時候所有的人都把他恨入骨髓。瞎子都看得出來,主任先生的情緒顯著地低落下來,很可能呂德斯下一節課就要被先生用姓稱呼了……蒂姆站了起來,他坐在最後邊一條板凳上。他有一副粗俗的像鄉下人的外表,穿著一件淺棕色的夾克,手指又短又粗。他張著嘴。樣子像個漏斗,臉上帶著一副又呆癡又專心致志的神情。他急急忙忙把打開的書推到個合適的地方,眼睛注意地向前凝視著。過了一會兒,他把頭低下來,拉著長音兒,結結巴巴地,用平板的拖長的聲音念起這段拉丁文來,好像孩子在念識字本似的:「首先創立的是黃金時代……」 很清楚,曼台爾薩克博士今天提問完全沒有按固定的次序,他根本沒有留心,哪個學生沒有被考查的日子最長。漢諾被叫起來的危險已經不是那麼逼人了,要是他被叫起來,那只是由於不幸的偶然性。他跟凱伊交換了一個高興眼色,開始把四肢鬆懈下來,打算休息休息……忽然蒂姆的背誦被打斷了,也許是曼台爾薩克博士聽不太清蒂姆背的東西,也許他想消化一下早餐。不管怎麼說,他離開了講臺,在教室裡悠閒地踱起步來,最後,手裡拿著一本奧維德,緊靠著蒂姆的身邊站住了。蒂姆惶遽地急忙把書推在一邊,愁眉苦臉地站在座位邊。他張著的一張漏斗形的嘴喘著氣,一雙誠實的,茫然失措的藍眼睛凝視著主任先生,一個音節也說不出來了。 「怎麼了,蒂姆,」曼台爾薩克博士說:「為什麼不繼續下去了?」 蒂姆搔了搔頭,轉轉眼珠,沉重地歎了口氣,最後陪個笑臉說:「您一站在我身邊,我就非常緊張,博士先生。」 曼台爾薩克博士也笑了;他對這個回答非常滿意,他笑著說:「好吧,您定定神再往下背。」 說著他又踱回到講臺上去。 蒂姆鎮定了下來,他又把書拉到前面,重新打開,裝作振起精神的樣子向四邊看了看,接著就低下頭來,接著往下背。 「我很滿意,」蒂姆背完了的時候,主任教員說道。「您認真地複習過了,這一點用不著懷疑。只是您太缺少韻律感了,蒂姆。您對於聯音倒還掌握,但是您一直也沒有把六步韻讀出來。您給我的印象是,您似乎在背一個兒童故事……雖然如此,正像我剛才說的,您這次很用功,盡了自己的力量,誰要是肯發憤努力……您現在請坐吧。」 蒂姆驕傲地容光煥發地坐下,曼台爾薩克博士在他的名字後邊寫了一個令他滿意的分數。奇怪的是,這時候不但教員,就連看到蒂姆看著書本背詩的學生們和他自己也全都認為,蒂姆確確實實是一個用功的好學生,他得的好分數實在是理所應得。就是漢諾·布登勃洛克也不能擺脫這個印象,儘管他內心很不情願……他又緊張地聽著下一個名字……「穆莫!」曼台爾薩克博士說。「再背一次!Aureaprima……?」 叫的是穆莫嗎?感謝上帝,現在漢諾大概是平安了!在曼台爾薩克先生很少讓人背第三次,而提問新課B字起首的學生剛剛輪過去不久。 穆莫站起來。他雖然長得很高大,但臉色卻像牆壁一樣的蒼白,兩手哆哆嗦嗦的,帶著一副特別大的圓眼鏡。他是個近視眼,視力非常差,站起來的時候就是桌子上的書打開也看不清楚。他必須準備,而他也確實準備了。但一來由於他智力有限,二來他也沒有料到今天會輪到他,所以他知道的很少,只背了幾個字就背不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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