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二一二


  原來凱伊這時正在寫作。這一天早晨他說他有一些比學校功課更有意思的事要作,他指的就是這個。漢諾對他的意思瞭解得很清楚。凱伊從小時候起對講故事就表現了極大興趣,以後這種喜好發展成自己嘗試寫作了。不久以前他寫了一篇東西,一篇童話,一篇充滿幻想的冒險故事,幽暗的氣氛充斥於整個故事之中,故事在充滿熾熱的金屬和神秘的火焰的地心深處和人類靈魂的最隱密的地方同時發生,這裡面大自然的靈魂的原始威力奇異地摻雜著、混和著、變化著、提煉著。故事是用一種親切的、富於感染力,但稍微有一些堆砌的文體寫的,充滿了眷戀、溫柔的感情。

  漢諾很熟悉這個故事,而且非常喜歡;但是現在他卻無心談凱伊的寫作或者艾迪加·愛倫·坡的事。他又打了個呵欠,歎了一口氣,然後就哼起他最近彈鋼琴時編的一個曲調來。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了。他經常為了使自己疲憊無力的心臟跳動得更有力一些而不得不歎一口氣,深深地呼吸一次;他也慣于隨著呼氣的節奏哼出一段自己或別人寫的旋律,一段音樂的主題……「快看,親愛的上帝來了!」凱伊說。「他到他的花園裡兜風來了。」

  「真是個美麗的花園,」漢諾說,不由得笑起來。他神經質地笑了起來,而且一時很難停下來,於是他一邊用手捂著嘴,一邊望著凱伊稱之為「親愛的上帝」的那個人。

  出現在院子裡的是烏利克博士,這個學校的校長。他有一個高得出奇的身軀,戴著一頂黑色的闊邊軟帽,蓄著短絡腮鬍子,肚子凸出個尖來。褲子則特別短,漏斗形的袖口總是髒兮兮的。他滿面怒容地急匆匆地穿過石板路,看去幾乎像是在受罪的樣子。他伸著一隻手指著水龍頭……水在流呢!一群學生搶著跑過去,爭著關上水龍頭。以後他們又站了半天,帶著一副茫然的樣子望望唧筒,又望望校長。校長烏利克這時已經轉過身去,用低沉而又激動的聲音跟漲紅著臉跑過來的高爾登奈爾博士說話。他的話裡夾雜著很多聽不清楚的布魯布魯的唇音。

  這個烏利克校長是個嚴厲可畏的人。當初漢諾的父親、叔父念書的時候,原本是一個和氣善良的老頭兒當校長,這位老校長在一八七一年後不久死了,烏利克博士就繼承了這個位置。烏利克從前本是一所普魯士中學的教員,這所老學校自從他調來以後就出現了一種新精神。過去舊式的教育本身就是一個愉快的目的,受教育的人從容、安詳、帶著快樂的理想主義,如今責任、威信、權力、職務、事業這些觀念都成了不容置疑的法則,而「我們的哲學家康德的絕對命令」更是烏利克校長每次節日演說一定要拿出來揮舞一番的大纛旗。這所學校成了國中一個小國,普魯士的紀律嚴明的傳統在這裡占了絕對統治地位。這裡不但教員,而且連學生也把自己看作是政府官員,升遷是他們唯一關心的事情,因此一心想取悅于大權在握的人……新校長就職後不久,校舍開始根據衛生和最新的審美觀點進行改建和擴建,並且完成了所有必要的工程。只是有一個問題,從前這裡雖然缺乏近代設備,但是籠罩這裡的卻有更多的友愛、慈善、善意、愉快和舒適,是不是那時的學校同新校相比是一所更令人喜歡、更幸福的地方呢……至於烏利克校長自己,簡直就像《舊約》中上帝那樣神秘、曖昧、乖僻、嫉妒、可怕。他笑的時候像生氣的時候一樣令人望而生畏。手中的權力可以使他在這座學校裡任意作威作福。他能夠說一句開玩笑的話,而又對被他的話逗笑了的人大發雷霆。他的那些渾身發抖的小動物沒有一個知道在他面前應該怎麼做。只有一個辦法,或許能防止不致淪為他的盛怒之下的犧牲品,不被他的正義無私壓為齏粉,那就是在他面前卑微得無地自容,將他奉為神明頂禮膜拜。

  凱伊給他起的綽號,只有他和漢諾·布登勃洛克兩人之間用。他們不希望有別的同學知道,他們怕這些人由於不瞭解而射出僵滯的、冷淡的眼光,這件事他們是非常熟悉的……不,他們簡直沒有一件事能和他們夥伴們互通聲氣。甚至別人引以為樂的反抗和報復對他倆也是生疏的,他們對別人喜歡叫的渾名也沒有興趣,因為他們不覺得這有什麼幽默,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管許考甫教授叫「蜘蛛」,管巴雷史太特教師叫「白鸚鵡」,這都是平凡、無味、十分粗俗的取笑,巴雷史太特不過是那些義務教育制的出氣包而已。不,凱伊·摩侖伯爵可比他們俏皮多了!為了他自己和漢諾兩個人,他平時只叫這些先生的真姓,只是在姓氏前面加上個尊稱「赫爾」:「赫爾·巴雷史太特」、「赫爾·曼台爾薩克」、赫爾·許考甫」……這就使這些稱呼聽去帶有一種淡漠、嘲諷、敬而遠之的味道……他們習慣說「教育人員」,在課間的時候,喜歡把某一個真人幻想作一個奇形怪狀的可怕的怪物,引以為樂。他們談到「學校」那種語調就好像是漢諾的叔叔呆在裡面的「神經病院」

  似的……「親愛的上帝」在院子裡又呆了一會,因為發現有包麵包的紙胡亂扔在地上而可怕地咆哮了一陣,把所有的人嚇得面色蒼白,這幅景象使凱伊的情緒大大地提高了。他拉著漢諾向一個門走去,去上課的先生們正在穿過這裡,凱伊對著一個正向後院第一二年級走去的紅眼睛、蒼白皮膚、衣衫襤褸的師範學校畢業生深深地鞠了個躬,他把腰彎得低低的,垂著胳臂,恭恭敬敬地看著這位像乞丐一樣的先生。當另一位白頭發的算術先生,一個佝僂著腰、黃臉、眼睛斜得不能再斜的、不斷咳嗽吐痰的蒂特格先生,顫巍巍地在背後握著一疊書走過來的時候,凱伊又迎著他大聲地喊了一句:

  「您好,老死人。」他的一雙明亮,銳利的眼睛望著空中某處……一陣尖利刺耳的鈴聲響了起來,學生從四面八方紛紛向教室門擁去,可是凱伊一直笑個不停,甚至走到樓梯上還笑得那麼厲害,引得他和漢諾周圍的學生不斷射過來冷漠、奇怪的目光。別人有些討厭他這種怪異的行為……當教員曼台爾薩克博士走進來的時候,全體學生頓時閉緊嘴唇,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身子筆直。他是主任教員,而主任教員是理應受到尊敬的。他隨手把門關上,彎了彎腰,伸著脖子看了看,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接著把帽子掛在衣鉤上,一邊很快地把頭一抬一點地匆匆走上講臺。

  過了一會兒,他又向窗外看了兩眼,伸著一隻帶著大印章戒指的食指,在脖子和衣領之間來回移動了兩下。他生得中等身材,灰白的頭髮稀疏疏的,蓄著一把捲曲的朱庇特式的大鬍子,一雙藍色的近視眼象青蛙一樣向前凸著,在一雙鏡片後面炯炯發光。他穿的是一件灰色、軟料子的敞口大禮服,他的一隻手指短短、滿是皺紋的手總喜歡輕輕地摸著腰部。和這裡所有的先生一樣,他的褲子非常短,露出一雙特別肥大的擦得雪亮的靴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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