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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管理人的尖銳刺耳的鈴聲終於傳來了。那鈴聲穿過了走廊,把二十五副腦子從舒適的瞌睡中驚醒。

  「就講到這裡!」巴雷史太特先生說,讓人把教室日誌拿過來,在上面簽了個名,告訴別人他已經盡了自己的職責。

  漢諾·布登勃洛克把《聖經》合上,哆嗦著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當他放下胳臂、四肢舒展開以後,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了使自己的一顆遲緩了的、無力應付工作的心重新振作起一點來。現在該上拉丁課了……他向凱伊投去求助的一瞥,凱伊卻好像沒有注意到已經下課,仍然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那本故事集上。以後漢諾從書包裡拿出那本用大理石花紋紙包著的《奧維德詩集》來,翻到今天要背誦的這一部分……不成,這些用鉛筆注釋的黑字,筆直地五行分成一段,是那麼陌生地看著他,要想現在再記熟兩行,簡直一點希望也沒有。他連它們的意思也弄不清,更不要說從腦子裡往外背了。至於下面的幾段,今天會用上的,他更是一句也琢磨不透。

  「是什麼意思?」他用絕望的語調問阿道爾夫·托騰豪甫說,阿道爾夫正在填寫教室日誌。「這些都是讓人琢摸不透的東西!專門為了難人的……」

  「什麼?」托騰豪甫說,繼續寫自己的……「意思是朱庇特的樹的橡子……這是橡樹……啊,我也不太明白……」

  「要是叫到我的時候,告訴我兩句,托騰豪甫!」漢諾求他說,把書堆在一邊。這個先生最寵愛的學生,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漢諾愁眉不展地看了他一眼,就橫著從板凳上擠出來,站起身來。

  場面完全變了。巴雷史太特先生已經離開了屋子,一個瘦小枯乾、弱不禁風的小個子站在了講臺上,身軀挺得筆直。這人蓄著稀疏的白鬍鬚,從緊瘦的翻領裡挺伸出一個紅色的細脖子,一隻長滿白色汗毛的小手拿著一頂禮帽,帽口向上。學生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蜘蛛」,真名字是許考普教授。因為課間休息時走廊裡的秩序由他負責,所以他也溜進教室來查看一番……「燈熄掉!窗簾拉上!窗戶打開!」他竭力使自己細小的聲音帶上一種發號施令的語氣,一隻胳臂笨拙地、用力在空中搖動著,似乎在搖機器的曲柄……燈熄了,窗簾卷了起來,慘淡的日光射進屋子,從打開的窗戶裡,湧進來一股冰冷的空氣,學生們從許考普先生身旁走過,擁向門外去。只有那個班長允許留在屋子裡。

  漢諾和凱伊在門旁邊遇到一起,兩個人並排從寬大的樓梯走下去,穿過式樣考究的前堂。他們倆誰也沒有說話。漢諾的樣子淒慘而愁悶,凱伊在沉思著什麼。院子裡,大大小小的學生都在潮濕的紅磚地上吵鬧奔跑,他們加入到這些人裡面,開始來回地踱步。

  在院子裡值日的是一個留著金黃色尖下須的年輕教師。這個名叫高爾登奈爾博士的老師非常講究穿戴。高爾登奈爾辦了一所男生寄宿舍,專門招待霍爾斯台因和梅克倫堡兩地有錢的地主貴族的子弟。在那些闊少年的影響下,他對自己的外表也刻意修飾起來,在一般教員裡顯得與眾不同。他戴著一條花緞子領帶,時髦的短外套,淡色的褲子,下端用帶子系在鞋根下面,灑著香水的帶繡花邊的手帕。他本來出身於低微的人家,因此在這身華麗的打扮下,他顯得十分滑稽。比如說,他的一雙大板腳穿在那雙尖頭扣絆的靴子裡樣子就非常可笑。不知道為什麼,他對於自己的一雙通紅的胖手非常驕傲,他不斷的搓著,絞著這雙手,一往情深地打量著。他喜歡把頭斜著向後一仰,皺著鼻子、眨著眼、半張著嘴,作個醜樣,好像要說:「又出了什麼事了?」……但由於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儒雅高貴之人,所以對於院子裡發生的一些違反紀律的小事他一向是視而不見的。他看不見有的學生為了臨陣磨槍而違反規定,把書帶到院子裡來讀。看不見他的寄宿生把錢遞給了看門人施雷米爾先生,托他給買點心。他也看不見這裡有兩個四五年級生由於口角而打起架來,而且四周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更看不見那裡有個人正因為作了一件卑鄙、不光彩、或者不講義氣的事,被幾個同班生從後面提到水龍頭前邊,要用水澆他一下以懲罰他的醜行。

  凱伊和漢諾夾在中間踱步的這一喧鬧的人群是一群精力旺盛但有些無法無天的小夥子們。他們在恢復了青春的祖國的好勇鬥狠、所向無敵的氣氛中長大,他們熱心傾慕獷悍不羈的大丈夫風度。

  他們相互間講一種既懶散又乾脆、充滿獨創的術語的行話。他們崇拜的是吸煙、飲酒、體力強壯和武士的道德,對懦弱的花花公子最看不上眼。誰要是被人遇見大衣領子翻上來,就要受一頓冷水澆,誰要是讓人看到在街上拿著根拐杖,就要接受在體育館裡當眾受到一次嚴厲的、大失體面的懲戒。

  在那彌漫在寒冷的潮濕的空氣中的一片嘈雜話語中,漢諾和凱伊兩人的談話顯得非常奇特。他兩人的友情很久以來全校的人就都知道了。教師們雖然並沒有過問,但心裡卻非常不以為然,因為他們猜疑在這友情後面藏有什麼不規矩、敵對的東西;同學們也因為不能瞭解這兩個人,已經習慣了用一種疑懼和憎惡的眼光看待他們,把他們看作是化外之民,看作是與眾不同的怪人,由著他們獨來獨往……凱伊·摩侖伯爵還由於他表現出來的野性不馴而受到別人的一些敬重。至於漢諾·布登勃洛克,就連那個誰都敢打的海茵利齊也沒有由於他柔弱膽小而碰過他一個手指頭,漢諾那柔軟的頭髮,脆弱的四肢和憂鬱、害羞、冷淡的眼光不禁使海茵利齊產生一種莫名的畏懼……「我害怕,」漢諾在院子側面一堵牆下停住腳,倚著牆對凱伊說,他打著呵欠,不住地發抖,把外衣拉得更緊一些……「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害怕,怕得渾身都痛。曼台爾薩先生真叫人如此恐懼嗎?你說說!如果這堂討厭的奧維德課已經過去該多好啊!如果我已經得了個不及格的分數,又蹲了一班,而且大家都不再對此說三道四,那該多麼好啊!這些我都不怕,我怕的是與這一切連在一起的那種紛擾騷亂……」

  凱伊此時正在沉思。「這個羅德瑞希·烏舍爾真是作家筆下的一個最奇妙的人物!」他突然很快地說。「我剛才看了一整堂……如果我也能寫出作者的那些故事,該多麼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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