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二一〇


  大約兩分鐘以後,教室外面傳來了腳步聲,坐在前幾排的學生不緊不慢地從位子上站起來,坐在後面的這裡那裡也有人學前邊的樣子,但是另外的人則繼續忙著自己的事,就好像不知道有人進來似的。進來的是教師巴雷史太特先生,他把帽子掛在門後邊就走上了講臺。

  巴雷史太特先生年紀有四十多歲,有著不討人厭的胖乎乎的身材,腦袋上有一塊大禿頂,黃裡透紅的連鬢鬍子剪得很短,膚色緋紅,一副油滑和肉欲交織的神情在他的臉上時隱時現。他把筆記本拿在手裡,默默地翻了一會;因為屋子裡一直安靜不下來,於是他抬起頭,從講臺桌上伸出一隻胳臂,揮動了兩下那軟軟的白胖拳頭,他的臉一點點地漲得通紅,相形之下鬍子仿佛變成了淡黃色。他的嘴唇毫無結果地抽動了半分鐘之久,最後只不過迸出一個抑壓著的、宛如呻吟般的短短的「好」字來。他努力想說一句責備的話,可是沒有說出來,最後又回到他的記分冊上,歎了口氣,這才平靜下來。巴雷史太特先生就是這個樣子。

  從小他就想當一個傳教士,但是由於他有口吃的毛病,再加上他對於世俗的舒適生活不能忘情,最後只好投身教育界。他還是個單身漢,小有財產,指頭上帶著個不大的鑽石戒指,上等的吃喝是他最大的愛好。他和別的教員們只有在職務上才打交道,平常和他來往的主要是城裡的單身商人,此外還有衛戍部隊的軍官們,他每天在頭等飯館裡吃兩餐飯,他是某一個俱樂部的會員。在消磨時光的地方,當年紀較大的學生在深夜兩三點鐘碰到他的時候,他就面孔漲得通紅說一聲「早安」,雙方心照不宣,讓這件事過去……漢諾·布登勃洛克一點也不怕他,他在課堂上一次也沒有為難過他。這位教員跟漢諾的叔叔克利斯蒂安在暴露人性某方面缺點的交遊上相遇的次數非常多,因此他不願意和克利斯蒂安的侄兒在正業上發生衝突……「好了……,」他又說了一遍,環顧了一下教室,又晃了晃他的帶著鑽石戒指的鬆軟的胖拳頭,就拿起記分冊來。

  「佩爾萊曼,概要。」佩爾萊曼從教室裡某處站起來,但幾乎沒有什麼人因此就注意他,因為他是身材最小的學生之一,也是一個功課好的學生。「概要,」他輕輕地、規規矩矩地說,伸著脖子,羞怯地笑著。「《約伯》共分三部,第一部寫約伯還沒有受主的訓戒前的情況;第一章,一至六節。第二部寫訓戒以及與訓戒有關的事;第三部……」

  「很好,佩爾萊曼,」巴雷史太特先生打斷了他的回答,他已經被這個學生溫順的態度所感動,於是他在記分冊上寫了個好分數。「海茵利齊,您接著說。」

  海茵利齊是那些高大的小夥子之一,對任何功課這些人都不放在心上。他把正玩弄著的一柄折刀放在褲袋裡,站起來的時候把桌椅碰得東倒西歪。他的下嘴唇垂著,用成人的粗嗓子嗽了嗽喉嚨。巴雷史太特不讓溫順的佩爾萊曼說下去,而把這個傢伙叫起來,學生們都非常不滿意。在這間暖洋洋的屋子裡,在瓦斯燈下輕微的噝噝聲音裡,每個學生都在半睡眠的狀態裡幻想、沉思。這個星期日使每個人都精疲力竭,每個人在這一天霧氣彌蒙的寒冷的早晨都是歎著氣、牙齒打著戰從溫暖的床上爬起來的。誰都希望讓小佩爾萊曼把這一點鐘懶洋洋地嗡嗡過去,而海茵利齊一定不會老老實實地回答問題……「講這課書的時候,我沒有來,」海茵利齊粗暴地說。

  巴雷史太特先生又一次漲紅了臉,他軟弱無力地揮動了一下胖拳頭,嘴唇蠕動著,挑著眉毛盯住海茵利齊的臉。他的一顆緋紅的腦袋因為努力掙扎而抖動著,最後迸出「好了……」兩個字來。

  這句話一出口,他算是把緊張的心情克服過去了。「您從來沒有回答出來過什麼,」他從容流利地說了下去,「而且您總找得著個藉口,海茵利齊。如果您上一節課病了,就應該抓緊時間裡把落下的功課補上,再說如果第一部分講的是受難以前的情形,第二部分講的是受難本身,那麼您閉著眼睛也說得出來,第三部分一定是受難以後的事。但您從來不把精力花在學習上,您不但功課差,而且永遠原諒自己的過錯,替自己辯護。您要知道,海茵利齊,這種情形繼續一天,您就一天不用想趕上別人,您永遠也趕不上別人。坐下吧。瓦色爾渥格,您接下去。」

  海茵利齊帶著一副傲慢的、滿不在乎的神情坐下來,故意弄得桌椅亂響。在對旁邊的學生低聲說了句什麼不禮貌的話之後,就把那柄折刀又掏出來。瓦色爾渥格站了起來,這是個爛眼睛、翹鼻子、扇風耳朵、指甲被牙啃得缺三短四的孩子。他哼哼唧唧地把概要說完,就接著講起那個烏斯人約伯來,講約伯遇到的事。他乾脆把《舊約》打開放在前面一個學生的背後,天真浪漫、聚精會神地看著書念,以後再結結巴巴地把念的翻譯成文句不通的現代德語,而且還因為某些字不會翻譯而停頓下來……這個孩子的樣子非常討厭,但是巴雷史太特先生對他這一番努力還是大大地加以稱讚。瓦色爾渥格一直是先生的寵兒,大部分先生都願意言過其實地表揚他,為了讓他、讓自己、也讓別人看到,他們決不因為某人相貌醜陋就對他不公正……宗教課就這樣上下去。以後還有一些學生被叫起來,都是考問他們對於烏斯人約伯的瞭解程度。高特裡伯·卡斯包姆,破產的大商人卡斯包姆的兒子,雖然家境衰敗,卻取得了很不錯的成績,因為他非常準確地回答出來,約伯的牲口有七千頭羊,三千匹駱駝,五百匹驢,五百頭牛,還有無數奴僕。以後學生們得到允許,打開了其實多數學生已經打開了的書,開始閱讀新課。每逢巴雷史太特先生遇到某處有必要解釋的地方,他就漲紅了臉,說一聲「好……」。在這套例行的準備工作之後,他開始對這個地方進行一番講解,夾雜著一些老生常談的道德說教。沒有誰聽他講課。平和與倦意的氣氛籠罩了這間屋子每一個角落。由於暖氣不停地加熱,由於煤氣燈始終在燃燒,屋子裡的熱度越來越高,此外空氣也被二十五個呼吸著、冒著熱氣的身體弄得污濁不堪。暖氣、燈焰的溫柔的嗡鳴和講課者的單調的絮語不斷地加重著學生們原本已經疲倦的頭腦的負擔,使每個人都昏沉沉陷入半睡不醒的狀態。凱伊·摩侖小伯爵面前除了《聖經》外還掀開了一本艾迪加·愛倫·坡的《神秘恐怖故事集》,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不很乾淨但非常清秀的手掌支撐著他的腦袋。漢諾·布登勃洛克身子向後靠著,蜷縮成一團,張著嘴,目光朦朧地困倦地望著《約伯》,書上的字句早已變成漆黑模糊的一團。有的時候,他想起了《格拉爾曲》或者《婚禮進行曲》,他就會慢慢合上眼皮,內心感到一陣辛酸。他內心在默禱,但願這種平安、寧靜的晨課無休止地繼續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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