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二〇九


  「哪裡,」凱伊回答道。「我早就來了……星期一早晨誰都是恨不得早一點到學校來,你不是對此也很清楚嗎?親愛的……我沒有遲到,我躲在這兒只是為了好玩。今天是那位『淵深』的教師值日,他認為把人趕下去作禱告並不是什麼蠻橫的行為。於是我就一直緊貼在他的脊背後面……無論他怎麼轉,怎麼東張西望,這個神秘家,我永遠緊挨在他身後邊,直到他走下去,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可是你呢,」他充滿同情地說,溫柔地挨著漢諾和他坐在一條凳子上……「你又跑來著,是嗎?可憐的人!你沒必要跑得這麼急,頭髮都貼到太陽穴上了……」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個尺子,認真而小心地把小約翰的額角上的頭髮挑開。「你又起晚了嗎?我坐的這是阿道爾夫·托騰豪甫的位子,」他打斷自己的話,向四周望瞭望,「班長的寶座!沒什麼,這沒什麼可稀奇的……你是睡覺睡過頭了麼?」

  漢諾又把他的臉放在胳臂上。「我昨天看戲去了,」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以後,開口說。

  「噢,對了,我都忘了問你了……好看嗎?」

  凱伊沒有得到回答。

  「別人已經非常羡慕你,」他勸漢諾說,「你應該想到這一點,漢諾,你瞧,我還從來沒有進過戲院的門。將來多少年內,我也很少有希望能進去……」

  「要是事後沒有這些讓人發愁的事就好了。」

  「不錯,我能理解你的心思。」凱伊把他朋友的放在凳旁地下的帽子和大衣撿起來,輕輕地拿到走廊上去。

  「那段《變形記》的詩你一定沒時間看吧?」當他又走進來的時候,這樣問。

  「沒有,」漢諾回答道。

  「那你一定把地理測驗準備好了吧?」

  「我什麼也沒有準備,什麼也不會,」漢諾說。

  「化學和英文也都不會嗎?Allright!我和你一模一樣!」凱伊的樣子顯得輕鬆起來。「我們真是一對難兄難弟,」他高興地宣佈。「星期六我沒有念書,因為第二天是星期日,星期日也沒有念,因為這一天是主日……不,這叫瞎說……主要的是,我有許多比這更有趣的事要做。」他的語調忽然變得嚴肅起來,臉上淡淡地泛起一層紅暈。「是的,今天這一天可真不好過,漢諾。」

  「我要是因為不及格再記一過。」小約翰說,「我就要蹲班了;但如果拉丁課的老師提問我,我還一定不會及格。今天該輪到B字起頭的學生了,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算不了什麼!該撒怎麼說來著?『恐嚇我的東西只敢在我背後裝腔作勢;它們一看見該撒的臉……』」可是這一段話凱伊並沒有背誦完。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走到講臺上,坐在老師的扶手椅上,表情陰沉地搖動著椅子。漢諾·布登勃洛克仍然把前額歇在交叉的雙臂上。這樣兩人默不出聲地對坐了一會兒。

  突然一陣沉悶的嗡嗡的聲響從遠處傳來了,很快地這聲音變成了高聲喧囂,不到半分鐘便緊緊地湧過來了。

  「這麼快他們就回來了,」凱伊狠狠地說。「老天爺,我的上帝,他們太不虔誠了!這節課他們連十分鐘也沒有占去……」

  他從講臺上下來,向門邊走去,為了混進人群裡。但漢諾只是略微抬了抬頭,嘴唇抽動了一下,他一直坐在位子上沒動。

  喧囂的聲音已經很近了,擦啦擦啦、噗嗵噗嗵的腳步聲,成年人的喉音,童高音以及變嗓時期的破裂沙啞聲混雜一片,人群擁上樓梯,走進走廊,最後湧進這間屋子。屋子裡馬上沸騰起來。他們走了進來,這些年輕人,漢諾和凱伊的同學,實科六、七年級的學生們。他們差不多有二十五六個人,胳臂有的插在褲袋裡,有的搖晃著,大模大樣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翻開了《聖經》。這些人的面孔有的健康、愉快,討人喜歡,但也有的委靡不振,令人望而生厭。有的是高大強壯的小夥子,他們過不了多久就要去作商人或者甚至到海上去,他們對所有的功課都不感興趣;另外也有一些年紀雖小、但雄心勃勃死啃書本的小學生,凡是需要死記的功課他們門門都很出色。但是班長阿道爾夫·托騰豪甫卻什麼都知道;他仿佛知道一切問題的答案。這一方面固然因為他默不作聲發憤念書,但另外也因為先生們總是避免問他那些他可能答不上來的問題。如果他們看到一個啞口無言的阿道爾夫·托騰豪甫,這會給他們造成傷害,他們會羞愧難當,他們對一個人的完全無缺的信念就要動搖……阿道爾夫的後腦勺生得特別大,淡黃的頭髮緊緊貼在上面,光滑得像面鏡子,一圈黑影罩在灰眼睛的外邊,他的短外裝刷得乾乾淨淨,一雙黧黑的長胳臂就從外套的短袖口裡挺伸出來。他在漢諾·布登勃洛克身旁坐下,溫和地卻又帶著些狡猾的笑了笑,對他的同桌說了一聲早安。

  他用的是學生中間非常流行的一種說法,把這個字念成一個有聲無字的單音。當四周的人都在低聲談話、作上課的準備、打呵欠,或者嘻嘻哈哈地笑鬧的時候,他已經開始一言不發地在練習本裡寫起東西來了,他那握著筆桿的瘦長的手指伸得筆直,握筆姿勢的正確是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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