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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克雷門廷小姐是他們家新雇的女管家,是一個尖鼻子、近視眼、前額上貼著卷頭髮的削瘦的姑娘。她已經在這裡了,正忙著在早餐桌上擺弄什麼。

  「到底有幾點了?」漢諾從牙縫裡迸出這個問題,雖然他很清楚現在的時間。

  「差一刻八點,」她回答說,一面用她那像生了風濕病的又紅又瘦的手指了指掛鐘。「你快要遲到了,漢諾……」說著她把一杯熱氣騰騰的蔻蔻放在他的位子上,又把麵包籃、黃油、鹽和一隻盛著雞蛋的杯子推到他面前。

  他不再說話,拿起一個小麵包。他的頭上戴著帽子,胳膊底下夾著書包就開始喝起蔻蔻來。這杯熱飲料弄得布瑞希特正給他治的一隻臼齒劇痛起來……他只喝了一半,連雞蛋也沒有顧得上吃,從他的歪扭著的嘴裡迸出一聲輕輕的、類似告別的聲音,就飛快地跑了出去。

  當他走過花園,離開這座紅色的小房子,向右一轉,順著冬天的街道向學校匆匆忙忙跑去時,已經是差十分八點了……還剩下十分鐘、九分鐘、八分鐘了。路也遠得很。在大霧裡簡直看不出究竟走了多遠!隨著呼吸他把這冰冷的濃霧吸進去又吐出來,小小的心房急速地跳動著。他的舌頭舐在那只被蔻蔻燙疼了的牙齒上,拚命地運動著腿上的肌肉。他全身都出了汗,但是四肢卻依然沒有暖和過來。他的兩肋開始發痛。這段激烈的運動使他的早餐開始在胃裡不安分起來,他感到噁心,心頭輕飄飄地、一陣緊似一陣地跳動著,弄得他連氣也喘不過來。

  城門,才剛剛走到城門,就只剩四分鐘了!當他這樣苦不堪言地和冷汗、噁心、疼痛掙扎著向前走的時候,他不斷地向四邊張望,希望能夠碰上一個同學……沒有,他誰也沒有看見。所有的人都已經到齊了,已經開始敲八點了!鐘樓的鐘聲透過濃霧傳了過來,而聖瑪利教堂的鐘聲甚至在慶祝這一時刻,奏著《讓我們都來感謝上帝》的調子……它把調子都奏錯了,漢諾在沒命地奔跑中斷定說,它根本不熟悉這首曲子的節拍,而且音調也都不準確……可是現在這都是無用的事,沒有工夫去為它費心思!重要的是,他遲到了,這已經成了定局。學校的鐘稍微慢一點,但於事無補!他遲到得太多了。他注意地看著那些從他身邊走過的人的臉。他們或者是去上班,或者是去辦事,可他們誰也不著急,沒有什麼在逼迫他們。有的人看到他那羡慕、訴苦的目光也回望了他一眼,打量了一下他那氣急敗壞的樣子,朝著他笑了笑。這不禁使他更加氣惱。他們在想什麼,這些從容不迫的人在怎樣估計他的處境?他真想向他們喊:先生們,你們的笑容是出於你們的粗野!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就是倒在緊閉的校門前累死也甘心啊……一堵紅色的長牆,中間嵌著兩扇鑄鐵大門,把前面的校園和大街隔開。當他離著這堵牆大約還有二十步遠的時候,已經聽到報告晨禱開始的刺耳的鈴聲。他這時既沒有力氣大步向前跨,更沒有力氣跑,他只能向前探著身子,兩條腿磕磕絆絆,搖搖晃晃地移動著,竭力不使自己的身體跌倒,這樣當他走到校門口的時候,鈴聲已經響過去了。

  守門人施雷米爾先生,一個身體粗胖、鬍鬚紮紮、生著工人面相的人,正要關大門。「哦……,」他喊了一聲,讓布登勃洛克鑽了過來……說不定,說不定他已經得救了。只要不被人發現地走進教室,等著在體育館舉行的晨禱作完,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成了。他氣喘吁吁,筋疲力盡,一身冷汗,躡手躡腳地溜過院子,穿過一扇嵌著五彩玻璃的美麗的折門就走進屋子裡去……學校裡一切都是簇新的,一切都潔淨悅目。流行的時代精神統治了這個學校,現在這一代年輕人的家長在裡面讀過書的那種舊式寺院學校的頹朽、灰色的老房子已經被拆毀了,代之而起的是寬敞、壯麗的新建築。雖然學校整體的風格保留了原來的樣式,過道和十字回廊上面仍然是哥特式的雄偉的拱頂,但是講到照明和取暖設備啊,寬敞光亮的教室啊,舒服的教員休息室啊,化學、物理和繪畫教室的試驗設備啊,這一切卻都是完全按照新時代的舒適的原則修建起來的……氣喘吁吁的漢諾·布登勃洛克挨著牆、向四周偵視了一番……沒有人,感謝上帝,沒有人看見他。從遠處過道裡傳來人群的嗡嗡的聲音,所有的學生和老師都擁向體育館,打算從上帝的鼓勵中獲得一些應付生活的力量。但是這裡一切卻都像死一樣的安靜,面前鋪著油氈的樓梯這一段路也是自由的。漢諾躡著腳尖、屏住呼吸,一邊緊張地觀察著周圍,一邊小心翼翼地上了樓梯。他的教室,實科生六、七年級的教室在二樓上,對著樓梯口。教室正大開著門等著他。走到樓梯最上一級他探著身向上邊的長過道看了一眼,過道兩旁是兩排掛著磁牌子的教室門。然後他悄悄地搶前三步,一下子沖進自己的屋子裡去。

  教室裡空無一人。三個大窗戶仍然擋著窗簾,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瓦斯燈還亮著,在寂靜中輕微地噝噝地響著。透過綠色的燈罩燈光照著三行淺色木頭作的雙人課桌,一個老學究似的講臺設在課桌對面,講壇後面牆上釘著一塊黑板。四面牆壁下半截嵌著木板,上半截是光禿禿的石灰牆,懸著幾幅地圖。講壇側面還有一塊黑板支在木架上。

  漢諾的位子幾乎位於教室的正中間;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把書包推進抽屜裡,一屁股在硬凳子上坐下,雙手放在書桌的斜面上,把頭伏在手裡。一種無可比擬的安祥舒適的感覺洋溢在他全身。這間空曠、冷酷的屋子本來是醜陋的、討厭的,而且他的心上還壓抑著這一令人心悸的上午的各式各樣的危險。但是目前他總算平安了,肉體的緊張結束了,可以靜候剩下的困難了。再說第一節課,巴雷史太特先生的宗教課性質是很安全的……從牆上邊通氣孔圓口上紙條的抖動,可以看到暖空氣怎樣流進來,此外煤氣燈的火焰也幫助使這間屋子暖和起來。唉,現在可以伸直了身體,舒舒服服地等待溫暖的感覺傳遍全身。一陣舒適的、但是不太健康的灼熱升上他的腦袋,他的耳朵嗡嗡地響著,眼光朦朧起來……突然一陣口悉口悉嗦嗦的響聲傳了過來,他不由得渾身一顫,急忙扭過身去……瞧啊,從最後一條板凳後面露出來凱伊·摩侖小伯爵的上半身,這個年輕的小貴族爬了出來,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容光煥發地向著漢諾·布登勃洛克走過來。

  「啊,是你啊,漢諾!」他說。「我在那後邊藏起來,你進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老師進來了呢!」

  他正在變嗓子,所以聲音有些沙啞;這件事在他身上比漢諾來得早。他的身材跟漢諾長得一般高,但是除了這點以外他還是從前那副樣子。他的衣服依然看不出本來是什麼顏色,扣子缺三短兩,屁股上補了一塊大補綻。他的手還是不很乾淨,但是很秀氣。樣子非常高貴,手指纖長,指甲尖尖的。他的隨隨便便從中間分開的黃裡透紅的頭髮仍然像過去那樣垂在像石膏一般潔白無瑕的腦門上。腦門下邊,一雙淡藍的眼睛閃爍著既深沉又銳利的目光……他的鼻子略微有一些勾曲,上唇微微上翹,他這一副骨胳纖秀的高貴的相貌和他的不整飭的儀錶之間的對比現在比其他任何時候都顯得更觸目。

  「咳,凱伊,」漢諾歪著嘴說,用一隻手摩挲著心口,「你把我的心臟嚇得怦怦直跳!你在這兒幹什麼?你為什麼藏起來?你也遲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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