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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第十一部 第二章

  鬧鐘的鈴聲不差分秒地響了起來。那是一陣喑啞、嘶裂的噪音,不是叮鈴鈴,而是劈劈啪啪的聲音,因為這座鬧鐘已經使用了很多年,機件磨損得很厲害。雖然如此,那鈴聲卻響得很長,長得幾乎令人絕望,因為發條上得非常足。

  漢諾·布登勃洛克從內心深處吃了一驚。每天早晨從床頭小桌上一直鑽進他耳鼓裡去的這陣惡意而又忠心的突然的鈴響,都會使他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因悲憤和絕望而顫抖不已。但是表面上他卻故作平靜,他並不改變躺在床上的姿勢,只是剛剛從早晨的迷夢中醒過來,不情願地睜開眼睛。

  在這間嚴冬寒冷的小屋裡還一點亮光也沒有;房間裡的東西也一件也分不清,也看不見鐘上的指針。但是他知道,這時已經六點了,因為昨天晚上他是把鬧鐘撥在這個時辰上的……昨天……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為了下定決心開燈下床,神經非常緊張地自我鬥爭著的時候,昨天發生的事逐漸地一一回到他的記憶中來。

  昨天是星期日,在他接連受了布瑞希特先生幾天折磨之後,母親答應帶他到市劇院去看一次《羅亨格林》作為對此的補償。一個星期以來他的小小的心房一直為這一晚上的快樂所支配著。可惜的是,總會有無數的煩惱阻礙在幸福之前,而一個人的輕鬆愉快的切盼的心情,直到最後一分鐘以前,一直要受到這些事的重重破壞。總算把星期六熬過去了,一個星期的功課上完了,鑽牙機帶著令人痛苦不堪的嗡嗡聲最後一次在他的嘴裡鑽了個洞……如今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經受過來了,而家庭作業他則乾脆決定過了星期日再作。什麼叫星期一?星期一真的會來嗎?如果一個人星期日晚上要欣賞《羅亨格林》,他對星期一肯定是無比厭惡的……他決定在星期一一清早就起來把這些討厭的東西趕完……這樣就夠了。這樣他就可以消遙自在,盡情享受內心的快樂了;他坐在鋼琴前幻想,把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拋在腦後。

  以後幸福變成了現實。幸福帶著一切神聖和魅力,帶著神秘的震動和驚悸,帶著內心的突然的嗚咽,帶著洋溢的、無從饜足的陶醉劈頭蓋頂地壓到他身上……當然啦,低劣的提琴聲是無法勝任演奏序曲的,一個淺黃色的絡腮鬍子的肥胖的自負的人坐在小船裡出現時動作急遽,頗不自然。此外在鄰座包廂裡又坐著他的保護人施台凡·吉斯登麥克先生,不停地叨嘮,孩子是不能被帶到這種娛樂場所的,使他對功課分神等等的話。但是這一切他都沒怎麼注意,因為灌進他耳朵裡來的甜美、清朗、富麗堂皇的音樂已經使他高高地飛翔……飄蕩在空中……歌劇最終結束了。歌唱的、輝耀的幸福喑啞了,失去了光彩。他頭昏腦脹地又回到自己家中的小屋裡來。意識到把他和那灰色平凡的生活分隔開的只是在床上幾小時的睡眠。此時他天生的那種深沉沮喪的感覺又控制了他。他又感覺到,美好的東西會使人多麼痛苦,會怎樣使人深深地陷入羞恥、思慕和絕望中去,會吞噬掉一個人平凡地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在他身上那可怕的絕望的感覺像大山一樣,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他不得不再一次對自己說,他肩負著的不僅是他個人的痛苦,這個重擔從有生命那一天起就壓在他靈魂上,而且早晚有一天是要把他的靈魂窒息死的……他把鬧鐘撥了一下就又睡下去。他睡得那麼死,就仿佛他所有的時間都應該花在睡眠上。然而,現在星期一已經來了,已經是六點鐘了,而他卻一點功課也沒有做!

  於是他坐起來,把床頭小桌上的蠟燭點燃。但他的胳臂和肩膀馬上就在這間冰冷的房子裡凍得要命,他不由得馬上又躺下去,蓋上被子。

  時針指到六點十分上……現在再起來作功課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功課太多,差不多每節課都留下一些什麼作業,剩下的時間再怎麼做也做不完了,再說他定的那個時間已經過去了……他昨天本來覺得,今天上拉丁文課和化學課都要輪到他回答問題,難道事情真有那麼湊巧嗎?當然,根據常情去推測,這是有可能發生的。最近拉丁文課講奧維德的時候,全班的名字是按著字母順序從最後一個字母叫起的,今天可能會從前面A和B開始。但是這種推測也並不絕對可靠,並不是絲毫沒有疑問!常規會在某個時候被某個人打破的!親愛的上帝啊,什麼樣偶然的情形不會發生啊!……當他這樣作著種種臆造的自欺欺人的推測時,他的思想漸漸融匯在一起,最後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這間小學生住的寢室,寒冷、空曠,床上懸著西克斯塔斯教堂聖母的銅雕像,一張桌面可以拉開的桌子擺在房間的正中,此外還有一個淩亂的書架,一張直腿的桃花心木斜面書桌,一架風琴和一個小臉盆架;在搖曳不定的燭光裡這一切都顯得那麼死氣沉沉。為了讓日光早些進來,窗簾並沒有拉下,窗玻璃上結著很多冰花。漢諾·布登勃洛克睡在那裡,臉蛋緊緊貼在枕頭上。他的嘴唇張著,睫毛深深地蓋下來,睡眠中的神情顯得又酣沉又痛苦,一綹淺黃色的軟發遮住他的鬢角。漸漸地,桌頭小幾上的蠟燭的火焰失去了紅裡透黃的顏色,蒼白、慘淡的黎明透過結滿霜花的玻璃悄無聲息地溜進屋子。

  他在七點鐘的時候又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這一段時間又過去了。起來接受這一天的擔子……此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麼辦法了。短短的一小時以後就要上課了……時間馬上就要到,作業根本談不到了。儘管這樣,他仍然躺著不動,一想到他要這樣慘酷地被迫在清晨的冰冷、昏暗中離開溫暖的床,去面對那些冷酷的、滿懷惡念的人們,去迎受災難和危險,他心中不由得又是痛、又是恨,簡直悲憤不堪。唉,我只想再躺兩分鐘,兩分鐘,他溫柔地對著枕頭喃喃自語。但是接著,為了表示抗議,他又給了自己十足的五分鐘,準備再合一會眼。這期間他時不時地睜開一隻眼,絕望地注視著鬧鐘上的那麻木遲鈍、冷漠無情、準確地向前移動著的指針……七點過十分,他終於咬了咬牙爬起來,在房間裡匆匆忙忙地走動起來,蠟燭繼續燃著,因為只有日光還不能把屋子照亮。當他把窗上的一個霜花用呵氣融化了之後,他看見外面罩著一層濃霧。

  他常常因為寒冷而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他的手指尖凍得像發燒似的,全都腫起來,不敢去碰指甲刷子了。當他把上半身洗好,差不多已經麻木了的手把海綿扔在地上以後,他僵直地、無助地在當地站了片刻,像一匹渾身浴汗的馬一樣從身上冒著蒸氣。

  最後,他總算穿好了衣服,呼吸急促、目光憂鬱地站在那張折面桌子前邊,拿起書包。為了收拾好今天上課用的書籍,他差不多耗盡了殘餘的精神。他站在那裡,茫然望著空中,膽怯地嘟囔著:

  「宗教課……拉丁文……化學……」一面把殘缺不全、沾滿墨水的書本子收拾到一起……此時的小約翰已經看上去相當高了。他已經過了十五歲,不再像從前那樣穿著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他現在穿的是一件淺棕色短外套,圍著一條帶藍白點的圍巾,一條細長的金錶鏈掛在他背心上,這是他的曾祖父傳下來給他的。在他的手掌比較寬、但手指纖秀的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他家祖傳的那只鑲綠寶石的印章戒指,和錶鏈一樣這只戒指現在也屬￿他了……他穿上這件肥大的毛外套,戴上帽子,拿起書包,吹滅了蠟燭,就急匆匆地從樓梯下到一層樓去。他從那只熊標本旁邊走過,向右一拐,來到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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