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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城裡的種種新聞……首先是這次水災,很多地下室都被水灌進去了,沿著河的街道都行起船來;還有火警,碼頭上一座貨棚燒毀了,議會的選舉,這些都是談話的內容。……既作批發也作零售生意的史推爾曼·勞利岑海外土產公司的阿爾費萊德·勞利岑上星期當選了,對此布登勃洛克議員顯得非常不以為然。他坐在那裡,一件大領的大衣把身體裹得緊緊的,不斷地吸著紙煙,只有在談到這件事時才插嘴說了兩句。他說,他沒有投勞利岑先生的票,這是毫無疑問的。勞利岑先生是個誠實無欺、手段高明的商人,這倒沒有問題,但是他是中產階級的人,並不屬￿這個城市的上流社會,他父親還親身從木桶裡給廚娘拿醋漬鯡魚,包好遞過去……現在居然把這樣一個小鋪的掌櫃抬到議院裡來了。他的祖父……托馬斯·布登勃洛克的祖父,之所以和他的大兒子翻臉,原因還不是這位兒子跟一個小鋪的姑娘結了婚?當時社會的風氣就是這樣,「可是水準降低了,議院裡的社會身分的水準降低了,議院平民化了,親愛的,這可不是一個好的趨勢。商人的精明能幹並不能代替一切。根據我的淺見,我們的要求似乎還應該更高一點。一想到長著那麼一雙大腳,那麼一副縴夫的粗臉的阿爾弗萊德·勞利岑如今也居然登上議院的大門,這和侮辱我沒什麼兩樣……我不知道,我心裡是怎麼股勁。這不合乎體統,總而言之,是件大煞風景的事。」

  沒想到這一番話卻把吉塞克議員得罪了。不管怎麼說他的父親也不過是個防火隊長……不,應該量材任用。我們共和黨人就是這種意見。「順便說一聲,您不應該抽這麼多煙,布登勃洛克,您到現在也沒享受到海濱的空氣。」

  「好,我接受你的建議,」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說,把煙蒂扔掉,閉上了眼睛。

  雨又沒完沒了地下起來,視界被雨霧遮住;他們無聊地繼續說下去。話題轉到城裡最近一樁醜聞,普·菲利浦·卡斯包姆公司的大商人卡斯包姆偽造匯票的事,這個人現在已經在口嘗鐵窗風味了。沒有人為此感到憤怒,大家只不過把卡斯包姆先生的行為叫做蠢事,冷笑了兩聲,聳了聳肩膀而已。吉塞克博士告訴大家,監獄也沒有改變這位大商人的好興致。遷入新居以後他還立刻要了一塊牢獄中缺少的穿衣鏡。「我在這裡不是一年,而是幾年的事,」他說,「鏡子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少的。」……他跟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以及安德利阿斯·吉塞克一樣,也是故世的馬齊魯斯·施藤格的學生。這些先生又都板著面孔從鼻子裡笑了兩聲。塞吉斯門德·高什要了杯熱甜酒,他那說話的腔調似乎在說:這可詛咒的生活,為什麼人活著就得受罪?……多爾曼參議要的是一瓶燒酒,克利斯蒂安又要喝瑞士混合酒,吉塞克議員給他和自己各要了一杯。過了一會兒,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就又抽起煙來。

  談話一直在一種懷疑的、懶洋洋的、無精打采的聲調中進行著,由於吃得過飽、醺然醉意以及濕雨綿綿,所以大家的語氣顯得格外冷淡、遲緩。大家談到一般的商情和個人的商務活動,但是就是這個話題也沒有使任何人活躍起來。

  「哎,什麼事也提不起興趣,」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心情沉重地說,疲倦地把頭仰靠在椅背上。

  「您怎麼樣,多爾曼?」吉塞克議員打聽道,打了個呵欠……「您喝酒喝得連頭都沒時間抬,是不是?」

  「沒有柴火,煙囪怎麼冒得起煙來,」多爾曼議員回答說,「我現在好幾天才去一趟辦公室。

  頭髮不長,梳著也省事。」

  「所有份量沉重的買賣都讓施特倫克·哈根施特羅姆抓在手裡了,」經紀人高什愁眉不展地說,他們一隻胳臂肘遠離著身子架在桌子上,一顆老惡漢的腦袋支在手心裡。

  「糞堆的臭味當然誰也比不上,」多爾曼參議故意用俗不可耐的聲調說,他的這種近乎絕望的譏誚更使得在座的人愁悶不堪。「喏,您呢,布登勃洛克,您現在忙嗎?」

  「無所事事,」克利斯蒂安回答說,「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然後,他馬上轉了話題,只由於他感覺到目前大家的心情,感覺到有必要使這種情緒加重,他就把帽子斜著往腦門上一拉,突如其來他談起他在瓦爾帕瑞索的辦公室和瓊尼·桑德施托姆來……「哼,這種熱天氣。從來沒有遇到過!……作事?No,Sir,您看得見,Sir!」於是他們把煙噴在老闆的臉上。我的老天爺!……他的表情和姿勢顯出一副傲慢無禮與善良的怠惰放蕩混合在一起的難以描摹的神情。他的哥哥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高什先生試著把酒杯往嘴裡遞了一回,重又把它放在桌上,從牙縫裡嘶嘶詛咒著,狠狠打了幾下這只不聽話的胳臂。接著,又把酒杯舉到自己的薄嘴唇上,酒灑了大半,剩下的他賭氣一口都吞了下去。

  「唉,您這顫抖症,高什!」多爾曼說,「您應該像我這樣。這該死的苦礦水……我每天如果不喝一公升,就沒法活下去……我已經到了這個份了,可是我喝下去,也一樣把命送掉。吃了午飯,說什麼也消化不下去,你們猜猜這是個什麼滋味。食物就這樣存在胃裡……,」於是他把這種令人厭惡的細節著實描述了一番,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皺著鼻子,又害怕又有興趣地聽著。在這以後作為回答他也把自己的病痛作了一番簡單而動人的描述。

  雨又大起來了。雨點密密麻麻地落了下來,一片淒涼、絕望、單調的口悉口悉唰唰的聲音把寂靜的花園填滿。

  「是啊,生活真是無聊啊,」吉塞克議員說,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我簡直不想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了,」克利斯蒂安說。

  「滾它的去吧!」高什先生不知道對誰說。

  「菲肯·達爾貝克來了,」吉塞克議員對大家說。

  菲肯·達爾貝克是這裡牛圈的女東家。她提著一桶牛奶走過來,向著他們笑了笑。她年紀將近四十,生得肥胖、挑逗人。

  吉塞克議員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好一個標緻胸脯!」他說,於是多爾曼參議說了一個非常猥褻的笑話,最後是:幾位先生從鼻子裡笑了幾聲。

  以後僕役被叫過來。

  「我已經把這瓶喝完了,施羅德爾,」多爾曼說。「咱們可以付錢了。早晚也得付……您呢,克利斯蒂安?啊,吉塞克會替您付帳的。」

  這時候布登勃洛克議員活動起來了。這麼長時間他一直裹著一件高領大衣,揣著手,嘴角銜著根煙捲坐在那裡,幾乎沒有說話。這時他忽然站起身來,厲聲說:「你身上沒有帶錢嗎,克利斯蒂安?我替你付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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