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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第十部 第六章

  秋天,朗哈爾斯博士像女人似的賣弄著媚眼說:「議員先生,所有的症狀都是神經的毛病,一切都是神經的毛病。另外,血液循環偶爾也有些不夠正常。能不能允許我給您個建議?今年您應該稍微調整、休息一下!只靠夏天在海濱過這有限的幾個星期天自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現在是九月底,特拉夫門德的熱鬧季節還沒有過,避暑的人還沒有走淨。您到那裡去吧,議員先生,去海邊放鬆放鬆。兩三個星期就能見很大的效……」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採納了這個建議。當他和家人談論這件事的時候,克利斯蒂安提出來也要陪他去。

  「我也跟你去,托馬斯,」他直接了當地說,「我想你不會反對吧。」雖然議員心裡著實非常反對,但他還是同意了他的要求。

  克利斯蒂安現在比以往什麼時候都更能支配自己的時間了。由於健康情況時好時壞,他不得不放棄了自己最後一項商務活動……香檳和白蘭地酒代理商的職務。此後,再沒發生一個不存在的人向他點頭的幻景。但是左半身的週期性疼痛卻越來越厲害,與此同時,還添了一大堆別的毛病,克利斯蒂安聚精會神地觀察著這些病症,皺著鼻子一一向人描述。跟從前一樣,有的時候他吃著吃著飯忽然喉官吞咽的一部分肌肉不聽使喚了,他嗓子眼裡卡著一口飯坐在那裡,滴溜溜地來回轉動那雙小眼睛。跟從前一樣,有的時候他忽然陷入一陣說不出的、卻又無法擺脫的恐怖裡,他害怕的是自己的舌頭、食道、四肢、或者甚至是思想器官猝然麻痹失靈。當然口羅,他各項器官的功能都在工作,可是這種時時襲來的恐怖不是比實際情況更壞嗎?他不厭其詳地告訴別人,有一天他在燒茶的時候怎樣把一根劃著了的火柴放在打開的酒精瓶上,而不是去點酒精爐,這樣他不但差一點把自己燒死,而且差一點使全樓的房客、使附近幾座房子慘遭火焚……這件事自然說得有點過火,但是他說得特別詳細、特別繪聲繪色、特別努力使人領會的,是一件最近在他身上發生的精神反常現象。那就是,在某些日子,也就是說,在某種氣候下和某種心情下,他一看見敞開的窗戶心裡就產生一種可怕的難以解釋的衝動;他要從窗戶裡跳出去……這是一種狂暴的、幾乎難以克制的衝動,一種瘋狂絕望的精神亢奮!一天星期日,一家人正在漁夫巷吃飯,他給大家描述他是如何使出渾身的力氣,爬到打開的窗戶前邊去把它關上……講到這裡大家都喊起來了,誰也不願意再聽下去了。

  這類故事他總是講得又有些可怕又帶有些自我滿足。但他卻一點也沒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沒有覺察到,他自己一直意識不到而別人卻越來越感到刺目,那就是,他特別不知道分寸,而且這個缺點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厲害。他給家裡人講一些只能在俱樂部才說得出口的軼聞趣事,這已經很不象話了。但是此外還有一些明顯的徵象,他對暴露自己的身體已經沒有什麼羞恥感了。譬如說,他和他的嫂子蓋爾達一向感情還算融洽,為了給蓋爾達看他的英國短襪多麼耐穿,順便他還要讓蓋爾達看看他瘦得多麼厲害,他竟當著她的面把大方格褲子的褲腿挽起來,一直挽到膝蓋上面……「你看,我瘦得多麼厲害……是不是和平常人不一樣?」他憂心忡忡地說,一面皺著鼻子瞧著自己的乾柴似的羅圈腿和支在白線襯褲底下瘦得可怕的膝蓋骨。

  前面已經提過,他放棄了所有的商業活動,但是一天裡,他不在俱樂部消磨的那幾個鐘頭,他還是想盡各種辦法把它填滿。他喜歡強調對人說,雖然有種種病障,但工作對他來說從來沒停止過。他在擴大自己的語言知識,不久以前,純粹為了科學,而不抱任何實用目標,他開始學習中文,辛辛苦苦地學了十四天。現在他正在「增補」一本他認為內容不夠完備的《英德辭典》。但是因為他需要換一換空氣,再說議員也要有個人陪伴,因此他可以先把自己著手的工作放一放……兄弟倆坐著馬車向海濱駛去。一路上雨點一直敲著車篷,鄉間大道簡直成了爛泥塘。兩人基本上沒有談話。克利斯蒂安轉動著眼睛,好像聽到了什麼可疑的聲音;托馬斯裹在大衣裡,索索地發抖,眼睛紅腫、疲憊,在蒼白的面頰上,上須毫無生機的搭拉著。就這樣他們的馬車下午駛進了旅館的花園,車輪咯吱吱地輾在積水的砂礫路上。老經紀人塞吉斯門德·高什這時正坐在主樓的玻璃陽臺上喝甜酒。不知道他在嘴裡叨嘮了一句什麼,站起身來,接著新來的兩個人就與他坐在一起,喝一點暖東西,這時,他的箱子正在往上搬運。

  高什先生正是一個遲走的避暑客人,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和他情形相同:一家英國人,一個荷蘭老處女和一個漢堡單身漢,這些人在吃飯前大概都正在睡一個小覺,因為四周除了淅瀝瀝的雨聲以外像死一般寂靜。讓他們睡去吧!高什先生可不習慣白天睡覺。他能在夜裡昏迷兩三個鐘頭,就已經喜出望外了。他身體不大好,他需要多在海濱住幾天治療他的顫抖症,他的四肢顫抖症……真是該死的毛病!他連酒杯幾乎都拿不住了,而且……可惡極了!……他還經常寫不了字,弄得他羅貝·德·維加的全集翻譯工作也進行得緩慢不堪。此時他的情緒非常低迷,他愛說的詛咒話也沒有了過去那種愉快的口氣了。「滾他的吧!」他說。這句話似乎成了他的口頭禪了,總被他掛在嘴上,不管說的恰當不恰當。

  議員先生呢?身體怎麼樣?兩位先生預備在這裡呆多久?

  啊,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說過,他是朗哈爾斯醫生打發來治療神經衰弱的。他當然只好聽命,儘管碰上這樣惡劣的天氣,只要醫生一張嘴,什麼事你敢不作?而且他真的也覺得自己的健康確實不容樂觀。他們要在這裡住些天,等他的健康恢復一些再走……「是的,再說我的身體也不怎麼樣,」克利斯蒂安因為托馬斯沒有提到他,有些惱羞成怒,趕忙插口說。他正預備敘說那個向他頷首的人以及酒精瓶與開著的窗戶的事,他的哥哥掃興地站起來去看房間了。

  大雨一刻也沒有停歇,雨水沖刷著大地,雨點在海面上跳著舞,海水受著西南風吹卷,退離了海岸一大塊。一切都罩在灰濛濛的迷霧裡。汽船像鬼影一樣滑過去,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能遇得上那幾個外地來的客人,議員跟經紀人高什披著雨衣,穿著膠鞋一起出去散步,而克利斯蒂安則坐在點心鋪裡跟吧台的姑娘喝瑞典混合酒。

  有兩三個下午,看去太陽好像有露頭的意思,這時飯桌上也出現了幾位從城裡來的熟人。他們都是想暫時逃避開俗事的煩惱,像什麼克利斯蒂安的老同學議員吉塞克博士啊,彼得·多爾曼參議啊等等。後者因為沒有節制地喝苦礦水的緣故,面容憔悴不堪。現在這些先生都穿著大衣坐在點心鋪的布棚下面,對著現在已經不演奏音樂的音樂台喝咖啡,慢慢消化剛吃下的五道菜,一面眺望著花園的淒涼秋景,談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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