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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大家把雨傘撐起來,走出布棚,準備。

  佩爾曼內德太太偶爾來過幾次,看她的哥哥。她每次來,兩人都要散步到「海鷗石」和「望海亭」去。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冬妮·布登勃洛克對這裡特別感興趣,甚至產生一種莫名的叛逆情緒。她翻來覆去地談論一切人應該自由平等的問題,堅決地斥責階級對壘,對特權和專制提出了激烈地抨擊,並且斷然要求人們都應該量材使用。接著,她就談起自己的生活來。她說得很好,替她哥哥排遣了不少愁悶。這個幸福的人,來到人間這麼長時間,從來不會忍氣吞聲,從來不會默默地忍受屈辱。生活給她歡樂也好,淩辱也好,她都不會默默承受。所有的幸福,所有的苦惱,她都用一串膚淺的、幼稚的煞有介事的話語講了出來。就她那愛說心事的癖好來說,這種需要可以通過這些話來得到滿足。她的胃部不太好,但是她的心卻輕鬆愉快……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輕快到什麼程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折磨著她,也沒有什麼隱痛壓在她的心靈上。對她來說過去的經歷並沒有形成沉重的包袱。她知道自己的命運是坎坷不平的,但是她過去的經歷並沒有使她痛苦不堪,困頓疲憊,她自己根本就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對於那些眾所周知的事,會被她作為向人誇耀的資本,擺出一副煞有介事的面容喋喋不休的談論著……她懷著真誠的憤怒斥駡那些損傷了她的生活,也損傷了布登勃洛克家族的人。伴隨著生活的前進,這種人的名單越來越長。「眼淚汪汪的特利什克!」

  她喊道,「格侖利希!佩爾曼內德!蒂布修斯!威恩申克!檢察官!哈根施特羅姆!塞維琳!這些流氓!是無法躲開上帝的懲罰,這一點我一直堅信不疑,托馬斯!」

  當他們走上「望海亭」的時候,已經是暮色蒼茫的時候了。現在已是深秋季節了。他們站在對著海灣的一間小屋子裡。這裡面和海濱浴室一樣散發著一股木香,粗糙的牆壁上塗滿了詩句、題詞、人名和象徵愛情的心形。他們並排站著,從那濕漉漉的山坡和海濱一條狹窄的石岸望過去,凝視著波滔起伏的大海。

  「這些巨浪……」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說。「它們為什麼撞碎了又湧上來,湧上來又撞碎,一個接著一個,無窮無盡,沒有目的,蒼茫而淒涼……然而它卻像一切簡單的不可避免的事物一樣,給人以鎮靜、慰撫的力量,我對大海越來越熱愛了……從前我喜愛山,也許只是因為山是在遙遠的地方。現在我不再嚮往那些地方了。山會令我有一種恐怖、羞愧的感覺。山是一種太難以捉摸、太不規則、太複雜的東西……我知道我在山的前面會感到怎樣孱弱無力。喜愛大海的單調的是怎樣一種人呢?我想,可能是那些對於錯綜的精神世界觀察得太長、太深的人吧。他們希望至少能從外界得到一件東西,那就是『單純』……人們勇敢地攀登山嶺;在海濱,人們卻只是靜靜地在沙灘上休息,這只不過是表面的區別。我看到的卻是人們用以觀賞山和用以觀察水的目光的不同。眺望高山峻嶺的目光是穩定、傲慢、幸福的、堅定的、奮發向上的朝氣蘊含其中。但是那遼闊的大海卻永恆地滾動著波濤,使人感到神秘、麻木和命運的無可逃避。眺望大海的目光也像在夢中似地迷蒙、無望,似乎沒有它不懂的事情,如今什麼事都已看透了……健康和病態,二者的區別就在這裡。人們精神奕奕地爬到那犬牙交錯、峰巒巍峨的山嶺裡,使自己的生命力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但是也有些人被雜亂的精神世界弄得疲憊痛苦,卻想從外界事物的無限的單純中得到休憩。」

  佩爾曼內德太太一語不發地聽著,這番話完全震攝住了她。她像那些單純善良的人一樣,當別人跟他們說了一些嚴肅的真理時,他們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人們平常是不說這類話的,」她心裡想。為了不讓自己的眼光碰到她哥哥的眼光,她儘量向遙遠處凝視。她似乎為他感到羞愧似的。為了默默地對他致歉,她把他的胳臂挽到自己的胳臂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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