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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第九部 第四章

  一個星期以後,在布登勃洛克議員專用的辦公室裡,在靠牆的一張靠背椅上,坐著一個小老頭。這個人鬍子剃得乾乾淨淨,雪白的頭髮一直垂到前額和太陽穴上。他的腰是塌的,背是彎的,兩手倚在自己手杖的白色彎柄上,兜翹的尖下巴擱在交疊著的兩隻手上,嘴唇不懷好意地抿得緊緊的,嘴角下垂,看著議員的那兩隻眼睛顯得又狡猾又討嫌。看了這幅景象,誰也會覺得奇怪,為什麼議員竟沒有設法避開和這樣一個人打交道呢?然而托馬斯·布登勃洛克靠在椅子裡,身子傲岸的上仰著,神色安然自在,而且從他跟這個陰險狡詐的老頭說話的語氣聽來,這個老頭與一個普通而又善良的市民沒什麼不同……約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老闆和經紀人塞吉斯門德·高什兩個人商量的是孟街上那所老房子的房價問題。

  磋商頗費周折,因為高什先生報出的價錢……兩萬八千泰勒,被議員認為是壓得太低了,而這位經紀人卻指天誓日地說,誰若要再多加一個銅子兒都是只有瘋子才幹得出來的事。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誇讚這所房子地點適中,地皮又大得出奇,而高什先生則一邊故作聲勢地表示不滿意,一面咬牙切齒地擠著嗓門發表演說,表示他出這樣的價錢已經是在冒傾家蕩產的大風險了。他這場解釋性的演說,從其感染力和生動性來看,仿佛在戲臺上表演……哼!他要是把這所房子再脫手,那得等到幾時?誰肯要?要的人又肯出多少錢?需要這塊地又拿得出這麼多錢的人一百年裡能遇得上幾個?他的最尊貴的朋友和庇護人能不能向他擔保,明天從布痕來的車就載來一位在印度發財還家的人,而且還準備在這塊地皮上安家?這所房子將要窩在他……塞吉斯門德·高什的手裡……他將要弄到手裡一個累贅,那時連後悔都來不及了,他沒有時間再爬起來了,因為他的時辰已經到了,他的墓穴已經挖好了,已經挖好了墓穴……因為他很迷戀於最後的一句話,所以他就一直順勢胡說八道了下去,什麼瑟瑟發抖的鬼魂啊,噗噗地落在棺材蓋上的土塊啊等等。

  但是這仍沒有讓議員滿意。議員談到這塊地皮具有種種可以分開的優點,談到他對自己的弟妹所負的責任,他堅持非要三萬泰勒的價款不可,以後他擺著一副煩躁和愉快交織的神色再一次傾聽高什先生的針鋒相對的反駁。經紀人先生幾乎表演了兩個小時,在這兩小時裡,他把自己的全套作戰的本領都使出來。在這場戲中他身兼不同的角色,扮演一個假仁假義的壞蛋。「咱們就一言為定吧,議員先生,我的年輕的恩主,八萬四千馬克……這是我這個誠實的老頭兒能出的最高價錢了!」他甜言蜜語地說,腦袋左搖右晃,做慣擠眉弄眼的臉上擺出一副天真老實的笑容,一隻大手微微顫抖著向前伸去。然而這只不過是謊言和欺詐而已!即使是一個小孩子也透過這張虛偽的假面,看出這個奸狡成性的無賴漢正在心裡作什麼樣的醜笑……最後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宣稱,他還要再花些時間考慮價錢的問題,至少要跟他的弟妹們商量一下,才能決定是否接受兩萬八千泰勒這個房價,雖然看情況這個條件是很難成功的。他提議把談話轉到別的話題,他打聽起高什先生的生意和他的健康情況來。

  高什先生很不如意,他姿勢優美地一甩胳臂,對自己身體和生活的境況順利的說法竭力否認。

  他已經到了風燭殘年,正像他剛才所說的,他的墓穴都已經掘好了。每天晚上他喝熱酒的時候,在酒杯舉到嘴唇上以前,哪次也要把一杯酒打潑大半杯,真是見鬼,他的胳膊竟哆嗦得這樣厲害。可是沮喪也好,咒駡也罷,全無用處……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了……可是這也就隨它去吧!反正他這一輩子已經見識了不少東西了。世界上什麼大事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革命和戰爭的驚濤駭浪他都經歷過,而且,坦率地講,他也不是沒有被感染過……啊,想當年在那次有歷史意義的市民代表大會上,他和議員的父親約翰·布登勃洛克老參議肩並肩地站在一起,壓制住暴亂群眾那一觸即發的怒火,那是什麼樣的日子啊!簡直是刻骨銘心的經歷啊……啊,他這一生是豐富的一生,他並沒有白活,就是他的內心也並不貧乏。該死的,他是感覺過自己的力量的,一個人,只要他具備了怎樣的力量,那他也就會產生怎樣的理想……費爾巴哈這樣說過。甚至到了今天,甚至現在……他的靈魂也不是空虛貧乏的,他仍然認為在精神上他很年輕,他的心從來沒有失去、也永遠不會失去對偉大的事物的感受力,他的心將永遠忠實地、熱烈地懷抱著自己的理想……就是到棺材裡他也不會改變這些理想,絕不放棄!可是理想之所以存在,難道像凡夫俗子所認為的,是為了實現它們嗎?絕不是的,正像天上的明星,可望而不可及……啊,希望啊,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應該是希望,而不是現實。儘管希望是那麼虛幻,至今它能領導我們沿著一系愉快的道路走人生的旅途。這是拉·羅什福考說的話,這句話說得很俏皮,不是嗎?……是的,他的高貴的朋友和恩主是不需要瞭解這類東西的!一個時運騰達、幸福輝露在眉宇間的人,腦子裡用不著記這些話。但是一個孤獨地埋在生活底層,靠理想的光茫才能活下去的人,這些話卻很需要!……「您是幸福的,」他突然說道,一面把一隻手放在議員的膝頭上,用淚水模糊的眼睛仰望著他。「……一點不錯!不要否認這一點,要不然就是您在說謊!您是幸福的!您把幸福抱持在胳臂裡!您去同命運搏鬥,用您的強有力的胳臂征服了它……用您的強有力的臂膀!」他改口說「臂膀」,因為不願意連著說兩次「胳臂」。他沉默了一會兒,議員的謙讓推辭的話他並沒有聽進去,他就好像想在議員臉上尋找警察似的一直盯著。過了一會,他突然站起身來。

  「我們在說什麼?」他說,「我們本來是談正經事的。時間寶貴,不要在躊躇不決中把時間浪費過去吧!您聽我說……我只是因為您才改變主意的!而且,這是最……」高什先生仿佛又要進行一次長篇大套的議論,然而他控制住自己,他激動地、熱情地把胳臂一揮,大聲說:「兩萬九千泰勒……八萬七千馬克作為令堂這座產業的房價!可以決定?……」

  布登勃洛克議員接受了這個價錢。

  不出所料,佩爾曼內德太太認為這個價錢少得不像話!除非有人可以理解這所老屋給她帶來的美好回憶,還要一次付清一百萬馬克的價款,她才能認為這是一樁合理的交易……如果不是這樣,什麼她也不看在眼裡。但是她很快也就不再對這個數目感到驚詫了,因為她這時整個思想精力都被未來的種種計劃所佔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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