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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第九部 第三章

  小約翰被他父親安排去拜別祖母的遺體,他自己雖然心裡挺害怕,卻沒敢說一句違拗的話。在老參議夫人和死亡掙命的次日,議員在飯桌上和他的妻子談起克利斯蒂安的行為,對他在母親彌留之際竟然去睡覺的行為大加指責;議員這番話是有意當著他兒子的面說的,「他的神經不好,托馬斯,」蓋爾達回答說。議員在溜了漢諾一眼以後……似乎是在故意讓兒子知道他的不滿……幾乎是聲色俱厲地駁斥說,這件事決不能原諒。母親當時痛苦那麼大,在她身旁的人甚至對自己的平安無恙這一點都要感到羞愧,怎麼能那麼怯懦,甚至不想面對別人痛苦的場面呢?漢諾聽了父親的這一番話,決定對瞻視祖母遺容的這件事不表示反對的意見。

  在出殯的前一天,當漢諾夾在父親和母親兩人中間,剛一走進大廳他就發現,這裡已經變了模樣,正像去年聖誕節大家排隊走進去那次似的。一盆盆的高大的植物和巨大的銀燭臺交替著擺成一個半圓形。正面,一片片深綠的樹葉做為背景,一座雪白的拉爾瓦德遜的耶穌雕像立在烏黑的底座上。這座雕像原來是擺在外面遊廊上的。牆上到處懸著黑紗,在風中輕輕搖擺,原來的天藍色的壁毯和那一向笑瞰著一家人團坐聚餐的神像都被遮蓋起來。在一些全身帶孝的親戚當中小約翰顯得很不自在,自己的水手服的袖子上也纏著一大塊黑紗。屋子裡擺著無數花束和花圈,一陣陣香氣撲進鼻子裡,與此同時,又偶爾可以聞到另外一股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淡淡的香氣,這兩種香氣弄得小約翰有些神情恍惚,站在靈床前面怔怔地望著死者的軀體在白緞子裡僵直地、冷峻地挺仰著……祖母不是這個樣子。雖然那還是她慣常在節日戴的白緞子飄帶的帽子,帽子下面露出來的也還是她的棕紅色的假髮,可是,那尖尖的鼻子,那向下凹著的嘴唇,那向上翹起來的下巴,那一望而知就是冰冷的、焦黃的、僵直的、透明的交疊著的雙手,都和她聯繫不到一起。這是一個從來沒看見過的蠟制的假人。把這個假人這樣打扮起來,陳列在這裡讓來來往往的人看真是有些可怕。他向風景廳那邊望過去,仿佛真的祖母隨時就會從那裡邊走出來似的;但他的感覺並沒有變成現實。她已經死了。死神已經用這個蠟人把她永遠換去了,她的眼皮和嘴唇閉得這麼緊,這麼難以令人親近……他站在那裡,身子的重量都放在左腿上,右膝曲著,右腿軟軟地垂下來,一隻手攥著胸前的水手結,另一隻手鬆軟無力地垂下來。他的頭向一邊歪著,淡黃色的卷髮直垂到額角上。在他的緊皺著的眉毛下面,一雙棕黃色的、罩著一圈青影的眼睛帶著嫌惡的思索的神情瞪視著死人的面部。他仿佛不敢吸氣似的一點點的呼氣、吸氣,因為每吸一口氣他都擔心要嗅到那股即使是室內濃郁的花香有時也遮掩不住的既陌生又熟悉的香味。這股香氣每次一飄入他的鼻子,他的眉頭就要使勁地皺一下,嘴唇就要顫抖一會兒……最後他長歎了一口氣,那聲音就好像馬上就要哭起來,佩爾曼內德太太不由得俯下身去,吻了他一下,把他領出去。

  議員夫婦、佩爾曼內德太太和伊瑞卡·威恩申克在風景廳連續幾個小時接見全城來弔唁的客人,這真是令人疲勞不堪的工作。在把客人都接見完以後,伊麗莎白·布登勃洛克的葬禮開始了。外地的親戚從法蘭克福和漢堡趕到這裡來,與孟街做最後一次道別。客廳,風景廳,圓柱大廳和遊廊,每個可以立足的地方都擠滿了前來弔喪的客人;在一片燭光的照耀下,聖瑪利教堂的普靈斯牧師莊嚴地站在壽材前邊作葬禮講道,他叉著兩手,抵在下巴下面,一張刮得乾乾淨淨的面孔露在寬大的皺領上面,仰望著天空,臉部時而因狂熱而變得陰鬱,但有時又顯出一片光明的溫柔。

  他用抑揚頓挫的聲音讚揚故世的人的種種美德,讚揚她的高尚,她的謙虛,她的樂觀和虔誠,她的慈善心腸和溫柔性格。他特別提到「耶路撒冷晚會」和「主日學校」,死者的生平在他雄辯的口才中顯得燦爛光輝……最後,談到「長眠」時,因為需要一個形容詞,於是他也說了一下死者怎樣「寧靜地長眠不醒」。

  佩爾曼內德太太很知道,她現在擺出居喪時的哀戚和莊嚴姿態的重要性。她跟自己的女兒伊瑞卡以及孫女伊麗莎白佔據著最引人注目的地位,後邊就是重重疊疊的花圈和棺材,身旁緊挨著牧師,而托馬斯,蓋爾達,克利斯蒂安,克羅蒂爾德,小約翰,還有那個唯一的家族長輩克羅格,卻如同關係較遠的親族似的,站在不甚顯著的地位。佩爾曼內德太太腰身筆挺地站在那裡,聳著肩膀,兩手搭在一起,握著一塊鑲黑邊的細麻布手帕。她從內心感到驕傲無比,因為自己能在這樣一次不同平常的日子扮演主角這種感覺甚至連悲痛都不記得了,忘得乾乾淨淨。她意識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因此自己的眼睛大部分時間低垂著,但是每隔一會兒也不由自主地向雲集的客人中掃一眼。她看到來賓中有哈根施特羅姆家的姑娘玉爾斯·摩侖多爾夫和她的丈夫……可不是,這些人在什麼情況下都不會缺席,不管是摩侖多爾夫家的人也好,是吉斯登麥克家的人也好,是朗哈爾斯要麼是鄂威爾狄克家的人也好!儘管冬妮·布登勃洛克遭過格侖利希的事,遭過佩爾曼內德的事,又遭過胡果·威恩申克的事,但她還是她……冬妮·布登勃洛克,他們還是要齊聚在她身邊,向她表示弔唁和慰藉……!

  普靈斯亥姆的悼詞還在滔滔不絕地講下去,他故意去觸動這場喪事在每人身上留下的傷口。他令每個人都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受到的是何等重大的損失,他懂得怎樣使那些自己不會落淚的人淌眼淚,而那些被感動的人也確實感激他這種作法。當他談到「耶路撒冷晚會」的時候,死者的所有那些老朋友都泣不成聲,唯一的例外是凱泰爾遜太太,因為她什麼也聽不見。她只是帶著聾子所慣有的那種癡呆的表情茫然向前望著。此外神情依舊的也還有保爾·蓋爾哈特的那兩位後裔……蓋爾哈特兩姐妹。她倆手挽著手站在一個牆角,眼睛像平時一樣清澈。她們的心中在為老夫人的去世而高興。不但高興,而且,如果不是她們生來就不懂得忌妒和怨恨的話,她們一定還會嫉妒她。

  講到衛希布洛特小姐,人們只看到她一個勁地用力擤鼻子,發出一聲聲輕脆的聲音。但是布來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也沒有哭,她們沒有抹眼淚的習慣。她們的面容雖然比平日減少了一些辛辣,但心平氣和的滿足表情卻掩飾不了。「死」到底是不偏不倚,最大公無私的……以後,當普靈斯亥姆牧師的最後一聲「阿門」消逝在空中以後,四個戴黑三角帽的杠夫走進屋子來。他們走的既輕且快,以致他們的袍子在身後邊漲起一個鼓蓬。他們一進屋就直奔到棺材前面。這四張專門給人家打雜的面孔誰都認識,每當有第一流的宴會舉行,他們總是被雇來端大盤子,人們也總能看到他們在遊廊上舉著大酒瓶灌摩侖多爾夫酒廠的紅酒。此外,碰到第一流或者第二流人家辦喪事,他們也是必不可少的人物,他們做這種事同樣也是駕輕就熟。他們很具有職業素質,知道棺材這樣被幾個外人生生從親族家人之中抬走,而且一去而不復返,這是多麼沉重的時刻,所以這件事必須辦得麻利,辦得不拖泥帶水。幾個輕快敏捷的動作,既無拖泥帶水,也無雜亂慌張,他們已經把棺材從靈架上抬到肩膀上,讓人幾乎感覺不到這本來是傷心欲絕的場面,那被花圈蓋滿的壽材已經從圓柱大廳抬了出去,既不顯得延宕,又不失於匆迫。

  女太太們儀止端莊地圍到佩爾曼內德太太和她的女兒四周來跟她們握手,但她們在答謝的時候有些含混不清,她們的話說得既不太多,也不太少,她們說得恰到好處;而一些男客們,則時刻準備著出門乘車……於是這長長的一行穿著黑色孝服的送葬行列慢慢地蠕動起來了,他們穿過一條條潮濕的灰色街道,走出城門,沿著一條樹葉已經落光的、受著冷雨沖打的林蔭路緩緩前進,一直到達目的地……墓地。樂隊在一叢樹葉幾乎落淨的矮樹後面奏起喪禮進行曲,人們跟在棺材後面,從鬆軟的土路上走過去,走到一塊矮林的邊上,這裡,一塊頂著一架大砂石十字架的鐫著皋塔式的粗黑字體的石碑代表著已經到了家族先輩長眠的地方……一塊雕著家族紋章的石頭墓蓋躺在一個四周環著翠綠的黑洞洞的墓穴旁邊。

  地底下深處就是給新來的人準備的地方。這裡的地基在議員親自監督下,擴大了許多,把幾位布登勃洛克先人的屍骨向兩邊移開了一些。在哀樂的尾聲裡,棺材由繩子系著搖搖晃晃地向墓穴裡面降下去,最後當棺材發出噗地一聲輕響觸到地面的時候,此時牧師已經戴上了一副腕套,站到墓旁開始講那些照例要講的話。他那訓練有素的清晰、熱情而虔誠的聲音從墓穴上邊傳過來,飄散到淒涼冷靜的秋空裡去。最後他向穴坑裡俯著身,呼喚著死者的全名,為她做最後一次祝福。當他的話聲停住,所有參加送葬的紳士們都用戴著黑手套的手把禮帽摘下來默禱的時候,天空露出一線陽光來。已經不下雨了,只有零星的雨珠還從樹枝上和灌木上落下來,夾在這嘀嘀口答口答的雨珠聲中的,還有一兩聲小鳥的輕脆、短促的啁啾聲,好像在對人說著什麼。

  接著客人們一一地走到死者的兩位兒子和一位兄弟面前,向他們表示節哀之意。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的深色厚呢料大衣上掛滿了銀色細雨珠,當客人們依次走過來的時候,他站在他的兄弟克利斯蒂安和他的舅父尤斯圖斯兩人的中間。他的身體看起來有些發福……這是在他的珍重攝衛的身體上顯出的唯一蒼老的跡象。在他那兩撇上翹的鬍鬚尖後面的面頰也比從前豐潤了一些;只是他那原本白生生的膚色,由於失掉了血色,蒼白得有如死灰。他緊緊握住每一隻伸過來的手,這時他的一雙微微紅腫的眼睛便帶著疲倦的殷勤的神色凝望著對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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