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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議員沒有立刻回答。他繼續撚了一會鬍子,愁慘地沉思了一會。然後他看了看妹妹,把身子坐直了。

  「房子嗎?」他說……「房子自然是咱們大家的,你,克利斯蒂安和我……真滑稽,蒂布修斯牧師也有一份,他居然會有一份。我一個人不能作出什麼決定,需要你們大家的同意。可是事情非常清楚,越快賣掉越好。」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把肩膀一聳,顯得並不太在意。可同時他的神色卻有所改變,仿佛他對於自己說的話也感到驚駭似的。

  佩爾曼內德太太的頭低低地垂下來,她已經聽明白了,她的四肢都癱軟下來。

  「我們都同意!」沉默了一會她重複了一句,聲調很悲哀,很無奈,甚至帶著幾分辛辣。「親愛的上帝,你知道是很清楚,湯姆,你變做的一向沒錯,你一定要做,我們這些人遲早總得表示同意!……可是如果允許我們插一句嘴……向你提出個請求的話,」她的聲音幾乎低得聽不出,上嘴唇也開始抖動起來。「這所房子!父母一輩子的心血!咱們祖遺的產業!咱們那麼幸福地在裡面住過!而今卻要把它賣掉……!」

  議員又聳了聳肩膀,表示他理解妹妹的感情。

  「請你相信我的話,孩子,我做這個決定時並不是心安理得的……然而這並不是阻礙我們作這件事的理由,這只不過是我們的情緒。該怎樣做,就得怎樣做。我們有這麼大的一塊地皮……要這麼大,有什麼用呢?多少年以來,當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整個後廂房就已經開始塌了。彈子室讓野貓搭了窩,走進屋子裡,就有陷在地板裡的危險……不錯,如果我沒有漁夫巷那座新宅子嘛……可是那座房子已經蓋起來了,而且還那麼大,你說,那所房子怎麼處置?難道把它賣了?你說說……賣給誰?而且即使有人買,我也要損失一半的錢。哎呀,冬妮,咱們的地皮不少了,簡直多得用不完!那些堆棧,兩所大房子!地皮的價格和流動資金總要構成一定的比例啊!不,應該下決心賣掉,要賣掉……!」

  可是他的話,佩爾曼內德太太並沒有聽進去,她在椅上一言不發,陷入沉思,淚水模糊地茫然向前望著。

  「咱們的家!」她喃喃地說……「我還記得,別人給咱們溫居的情形……咱們只不過這麼高。

  一個人也不缺。霍甫斯台德叔叔朗誦了一首詩……那首詩就在文件夾裡……我背得出……維納斯·阿娜喬敏尼……風景廳!餐廳!那麼多的人來祝賀……!」

  「不錯,冬妮,祖父置這座產業的時候,那些搬出去的人一定也這麼想過。他們把錢花光了,必須遷出去,現在都死了,連屍骨也不知道在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咱們家還沒有淪到過去拉登刊普家的地步,咱們向這所房子告別比他們的境況要好得多,這是咱們該引以為幸,這一點真是上帝保佑……」

  啜泣,悲痛的長聲啜泣,打斷了他的話。佩爾曼內德太太一任自己的悲傷發洩,不住地哭哭啼啼,她的身子向前俯著,蜷縮成一團,一滴滴的熱淚落在她的疲軟地擱在膝頭的手上,她也不去管。

  「湯姆,」最後她說,她那時為嗚咽窒息的聲音帶著一些兒令人感動的堅定。「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麼痛苦,你不知道。你的妹妹一輩子沒有過過順心的日子,受盡命運的捉弄。一切難以想像的厄運都落在我的頭上……我真不知道,我造了什麼孽。但我沒有被生活的折磨嚇倒,湯姆,我並沒有灰心喪志,不論是格侖利希那件事也好,是佩爾曼內德那件事也好,是威恩申克那件事也好。因為每一次老天爺讓我的生活遭到破滅的時候,我還有條退路。我心裡始終有一個地方,一個避風港,可以這麼說吧,我生在那裡,長在那裡,現在我依然可以逃到那裡躲避一切災害……甚至這次,一切都沒有希望了,威恩申克已經被抓起來了,我還是對母親說:『母親,我們可以搬回來嗎?』『好吧,孩子,來吧,』……咱們小時候,湯姆,玩打仗遊戲的時候,也總是有一個『家』,也總要劃出一小塊地方來,誰危急了,就可以跑到那個地方去,安安靜靜地休息一會兒,那是個安全的保護傘。母親的房子,這所房子就是我生活中的『家』,我可以安心地不受人侵擾的地方,湯姆……可是現在……現在……要賣掉……」

  她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用手帕掩著臉,放聲痛哭起來。

  他把她的一隻手拉過來,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知道,親愛的冬妮,你說的這些心裡話我都明白!但我們更應該理智的生活呀!咱們那位善良的母親已經去世了……我們再也不能把她叫回來。現在怎麼辦呢?留著這所房子,把它當作一筆無法周轉的資金,這是愚蠢已極的事……。要不,咱們把它零零碎碎地租出去?……我理解你會為此而難受的;可是只要你看不見,那總比看著外人住在這兒好。你們一家人可以另外租一所漂亮的小房子,或者租一層樓,譬如說,在城門外……或者,你還是想住在這所房子裡,寧願跟一大堆房客一起住?……而且你並不是從此以後無家可歸了,蓋爾達和我,布來登街的本家,克羅格家,衛希布洛特小姐……我這裡沒有提克羅蒂爾德,因為我不知道,她跟我們家來往自己是不是覺得方便,她把一切都奉獻給了上帝,做了修女,就應該和別人疏遠些……」

  她歎了一口氣,但那聲音裡已經隱含著笑意。她隨即把頭轉過去,用手帕緊緊地捂住眼睛。以她現在的表情來說,活像一個發脾氣的孩子正在被大人逗弄要他破涕為笑的樣子。但是過了一會她好像下了決心似地一下子把臉上的手帕拿開,把身體坐直,像平時她在顯示高貴的出身那樣,一面把頭向後揚著,一面又盡力把下巴抵在胸脯上。

  「是的,湯姆,」她說,眨動著一雙淚水模糊的眼睛,堅定而嚴肅地望著窗戶。「我知道應該理智地面對生活……我現在已經是很理智了。你一定要原諒我……你也要原諒我,蓋爾達……剛才我哭了這麼一通。人常常會這樣的……感情總是起伏不定的。但這並不代表我很脆弱,請你們相信我。你們知道得很清楚,生活總算把我磨煉出來了;……是的,湯姆,我很明白你說的固定資本,這點腦子我還有。我只能再重複一句,凡是你認為對的,你就必須去作。你是唯一能幫助我們的人,因為蓋爾達和我都是女人,而克利斯蒂安呢……咳,上帝保佑他吧!……我們不能反對你,因為我們提出來的根本不是反對的理由,只是我們的情緒,這誰也無法否認。你打算把它賣給誰呢,湯姆?你想,很快地就能脫手嗎?」

  「啊,孩子,這我還沒決定,還沒想好,不過……遲早會賣出去……今天早晨我已經跟高什簡單地談了幾句,就是那個老經紀人高什,他似乎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要是他肯出頭,那可好極了。當然,塞吉斯門德·高什也不是十全十美……聽人說,他從西班牙文翻譯東西……是誰寫的那本書我不記得了。真是個怪人,你說是不是,湯姆?可是早年間他和咱們的父親也是朋友。這個人很誠實,而且很通人情,這一點大家都知道。他一定能瞭解,這可不是普通的房子,我們不會隨便賣掉的……你準備要多少錢,湯姆?是少得十萬馬克,是不是?……」

  「不能比十萬再低了,湯姆!」當她的兄嫂已經走下臺階,她手裡握著門柄還添補了一句。以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靜靜地站在屋子中間,胳臂垂著,兩手在身前交疊著,掌心朝著地面。

  她漫無目的的向四周望了一圈,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她那戴著一頂鑲著黑緞帶的軟帽的頭不住地輕輕搖擺著,因為思緒重重,漸漸地向一邊肩頭歪過去、歪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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