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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我並沒有病得要死?好,就算我沒有病得要死吧!讓大家看看是誰先離開這個世界!……工作!如果我工作不了呢?如果我不能老是作一件事呢?老天爺啊!我就是不能永遠作一件事,那會把我煩死!如果你過去能這樣,現在也能這樣,那麼你就為自己高興吧,但你不能影響別人,這不是什麼美德……上帝給了這個人力量,可是沒有給那個人……可是你就是這樣的人,托馬斯,」他繼續說下去,臉形扭曲得更加厲害,身子越來越向前俯,而且敲桌子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你總是自以為是……唉,看我說到哪去了,這不是我想說的話,不是我想用來責備你的……可是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才好,而且即使我說得出來,那也不過是我一肚子冤屈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你在生活裡已經有了地位,有了一個高踞於別人之上的地位,對於一切迷亂你精神、擾亂你的心境安寧的東西……哪怕僅只是一刹那呢,你都冷淡地蓄意推拒開,因為對你說來,最重要的就是心情寧靜。可是讓我對你說,托馬斯,這並不是最重要的事,皇天在上,你是一個極端自私的人!你是個自私自利的人,一點不錯,你就是這樣的人!你罵人、發脾氣、大發雷霆的時候,我還是喜愛你的。最壞的是你的沉默,這才是最主要的。當別人對你說一件什麼事以後,你忽然一聲不出,默然引退,又高傲又遙遠地把一切責任從自己身上推開,從來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覺……你就是這樣不懂得什麼叫同情,友愛和謙虛……咳!」他忽然喊了一聲,兩隻胳臂在頭後邊搖晃了一陣,接著又叉開向前邊伸去,似乎把一切東西都推開似的……「我對這些東西是多麼膩味啊,圓滑啊,什麼周到啊,心境安寧啊,什麼莊嚴啊,體統啊……膩味透了!……」這最後一聲是喊出來的,非常震撼人心,是一聲出自肺腑、含著那樣強烈的嫌惡和厭倦的聲音,因此,它確實也帶有一些震懾人的力量。托馬斯身子縮了一些,片刻啞然無言,神情疲倦地呆滯向前俯視著。

  「我之所以成為現在這樣,」最後托馬斯開口說,聲調裡帶著感傷,「因為我不願意成為你這樣的人。如果我內心裡曾經躲避著你,這是因為我必須提防著你,因為你的本性,你的存在對我來說很危險……我說的是實話。」

  停了一會,他又用短促有力的語調接著說:「我們的話離題太遠了。你對我的性格發表了一篇演說……雖然是亂七八糟的一篇,但可能並不是沒有道理。可是現在我們要談的不是我,而是你。

  你盤算著要結婚,讓我對你說,死了心吧,你的盤算是行不通的。首先一點,我以後能付給你的利息不會很多,你不必對此抱有希望……」

  「阿琳娜有一點積蓄。」

  議員咽了口吐沫,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

  「哼……是有那麼一點錢。你想把母親的遺產跟這個女人的存款攪混起來麼……」

  「不錯。我渴望和她結婚,想望一個在病中能安慰我的人。再說我們兩個很相配。我們倆都是有點殘缺的人……」

  「你還要負擔起你的那幾個孩子了……也就是說,給他們繼承權嗎?」

  「當然。」

  「這樣在你死了以後,你的財產就要流入他們手裡?」大聲對弟弟咆哮時,佩爾曼內德太太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胳臂上,低聲懇求道:「托馬斯!……母親還沒有入殮呢?……」

  「是的,」克利斯蒂安回答說,「這沒什麼不合理。」

  「喏,你不能這樣做!」議員喊道,跳了起來。克利斯蒂安也站起來,繞過椅子,用一隻手抓住椅子,下巴抵在胸脯上……又驚懼又惱怒地看著他的哥哥。

  「你有什麼權利……」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又喊了一聲,他憤怒得幾乎發狂,臉色慘白,全身抽搐、顫抖著。「我只要活著一天,這件事就不能發生……我向你立誓!……你小心著吧……注意點吧……!現在咱們家很倒黴,除此之外,由於作事荒唐和被人耍卑鄙手腕,咱們的錢損失得已經夠多的了,不允許你再把母親財產的四分之一扔在這個女人和她的幾個私生子身上!……尤其是蒂布修斯已經騙過四分之一的時候!……你已經給家裡丟夠了臉,你不能再讓咱們家跟一個婊子作親家,讓她的孩子姓咱們的姓。我不許你這樣做,你聽見了沒有?我不答應!」他的聲音震得屋子嗡嗡地響,佩爾曼內德太太嗚咽著蜷縮在沙發的一個角落裡。「而且我告訴你,你不要妄想破壞我的禁令!我不會改變鄙視你的態度,眼睛裡沒有你……但是如果你逼得我忍無可忍的時候,那咱們倒要看看,吃虧的是誰!我再對你說一遍,你要小心點,我沒有什麼顧忌!我要讓人宣佈你神志不健全,你會被關在瘋人院裡,我要使你毀滅!毀滅!你懂不懂?!……」

  「我也告訴你……」克利斯蒂安也反唇相譏說……於是這一切變成你一言我一語的口角,一場不連貫的、空洞、可憐的爭吵,既沒有一定的內容,又不是為了澄清什麼事情。他們想的是如何使對方傷心欲絕,怎樣攻擊對方的痛處。克利斯蒂安又回到他哥哥的性格方面來,從遙遠的過去搜尋一些事例,一些不愉快的軼事來證明托馬斯的自私自利。這些當然是克利斯蒂安一輩子不能忘記的,相反地,他總是懷著莫大的激憤反復地回想著。另一方面,議員也故意用一些過甚其詞的輕蔑和恐嚇的話來回答他,這些話說出十分鐘以後他自己也有些懊悔。參議夫人在一旁木然地坐著,用迷惘的目光望著他們兩人,從臉上的表情完全判斷不出她這時是什麼感情。依然沉浸在悲痛絕望中的佩爾曼內德夫人不斷地說:「母親還沒有入殮呢……母親還沒有入殮呢……」

  克利斯蒂安在答辯最後幾句話的時候已經開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直走到最後離開這間屋子。

  「好吧!咱們走著瞧吧!」他喊了一句就氣衝衝地向門外走去。他的鬍鬚蓬亂,眼睛通紅,敞著外衣,手裡攥著一塊手帕。發狠似的摔了一下門。

  議員在頓時變得寂靜的屋子裡挺著身子繼續站了一會,向他兄弟走出去的那邊望著。以後他一語不發地坐下來,繼續拿起本子,用乾巴巴的話語繼續分配下去。當他把這件事作完以後,他仰靠在椅子上,捋著鬍子尖,陷入沉思。

  佩爾曼內德太太因為驚懼,心兒砰砰地跳著!那個問題,已經沒有時間再推了。一定要把它說出來,一定要讓他回答……可是以他現在的情緒論,他是否還顧得到孝心和仁慈呢?

  「啊……湯姆……,」她先往自己的懷裡望望,又不安的看了一眼參議先生,然後才開始說……「那些家具……你自然把什麼事都考慮到了……分給我們的東西,我是說,分給伊瑞卡、小東西和我的……都在這裡……在我們手下……可是這所房子,你準備怎麼辦?」她一邊問,一邊偷偷地絞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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