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
一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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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的病情在四點鐘時變得更糟了。大家把她斜倚起來,不斷地給她擦腦門上的汗。病人這時幾乎已經不能呼吸了,她的恐怖也越來越厲害。「我要……睡一會……!」她吃力地說。「我要吃藥……!」然後他們卻一點也不想給她服什麼安眠藥品。 忽然間,她又開始像剛才那樣地說譫語了,她仿佛在對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唉,讓,馬上就來了……!」接著又說:「唉,親愛的克拉拉,我來了……!」 接著那掙扎又開始了……還是在和死亡掙扎嗎?不是的,其實她是在為爭取死亡而搏鬥。「我要……」她喘著氣說……「我不能……睡一會!……大夫,可憐可憐我!讓我睡一會……!」 這一句「可憐可憐我」使得佩爾曼內德太太失聲痛哭起來,托馬斯也用兩手抱了一會頭,低聲呻吟起來。但是大夫不能這麼做。無論在什麼情形下,他們也要盡可能使病人多在人世停留一會,雖然這時只要不多的麻醉藥就會使病人的靈魂毫無抵抗地離開軀殼。他們的職責是挽留住病人的生命,而不是加快她離開世界的時間。此外他們這樣做也還有某些宗教和道德上的根據,他們在學校裡很可能聽人宣講過這些理論,雖然目前他們並不一定就想到這些……所以醫生們沒有讓老夫人睡著,相反地,卻用各種針藥加強病人心臟的跳動,而且好幾次通過引病人作嘔的辦法暫時減輕病人一些痛苦。 痛苦的掙扎到了五點鐘,已經令看的人不堪忍受了。病人的身體痙攣地挺伸著,眼睛瞪得滾圓,伸著兩臂,東摸西摸,好像要抓住點什麼東西,要拉住什麼人向她伸過來的手。她不停嘴地朝空中,朝四面八方回答那只有她自己才聽得見的呼喚,好像這時那呼喚變得越來越勤,越來越急迫了。她的兒女、親戚們覺得,仿佛不僅是她故世的丈夫和女兒,而且她的父母,公婆,和許許多多先她而離開人世的人都來迎接她似的。她喊出一些生疏的名字,屋子裡的人甚至不知道哪個死者是叫這個名字的。「唉!」她不停地大喊大叫……。「我就來……立刻就來……一小會兒……唉唷……我不能……給我點藥,大夫們……」 六點半鐘病人安靜了一會兒。但是只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抽搐了一陣那張已經被折磨變了形的面孔,露出一絲帶有恐怖的突然的喜悅和一點令人戰慄的陰沉而溫柔的顏色,她飛快地把手伸出去,同時帶著無比的順從和既恐怖又熱愛的無限柔順,大聲喊了一聲……她的喊聲是那麼慌急、促迫,仿佛在接受嚴厲的審問似的……「我來了!」她離開了人世。 屋裡的每個人都嚇得一哆嗦。這是什麼?是誰這樣喊她,使她一刻也不遲疑地就跟了去? 此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格拉包夫帶著一臉溫和的顏色替死者闔上眼皮。 當秋天無力的陽光灑滿屋子時,每個人都有些發抖。李安德拉修女用一塊布把穿衣鏡遮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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