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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然而在以後的幾天中,家裡人雖然都還懷著希望,無疑是想安慰自己和別人,而不是出自真心。病人的神情笑貌都改變了,變得那麼陌生,完全不是她往日的樣子了。從她的嘴裡常常吐出幾句奇怪的話來,他們簡直不知道怎麼回答。一切好像是已經無法改變,註定她將走向死亡去。哪怕她是他們最親愛的人呢,他們也無力再讓她站起來,重新回到他們中間來。因為即使他們有起死回生之力,她也只能像是一個從棺材裡爬出來的人,沒有一點正常人的樣子……雖然她的一些器官受著頑強的意志的支配,仍然在運動著,但死亡的徵象已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因為老參議夫人從害感冒臥床不起,已經躺了幾個星期,所以她的全身生滿了褥瘡,封不了口,一天比一天嚴重。她連一個小時也沒睡,一來固然是因為受了瘡痛、咳嗽和氣促的攪擾,二來也因為她自己不睡,她總是極力保持著清醒狀態。只有高熱有時候才使她昏迷幾分鐘,然而即使在她清醒的時候,她也不斷在和那些久已離開人世的人大聲說話。一天黃昏的時候,她忽然高聲說:「好吧,親愛的讓,我來了!」她的聲音雖然帶著些恐怖,卻仿佛老參議真的在她身邊。聽了她這樣回答,人們幾乎要相信自己也聽到久已去世的老參議呼喚她的聲音了。

  克利斯蒂安回到家裡來了。他從漢堡趕回來,據他自己說,他去漢堡是為了辦點事。他只看望了母親一眼就出來了。他一邊轉動著眼珠,一邊擦著腦門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可受不了。」

  普靈斯亥姆牧師也來了,他對李安德拉修女的在場很不滿,然後,就用抑揚頓挫的聲音在老參議夫人的床前禱告起來。

  以後幾天,病人暫時好轉了,這是迴光返照。熱度降低了,氣力仿佛也恢復了,疼痛也減輕了,也可以說上幾句可以聽懂的話了,這一切不禁使周圍的人淌出喜悅的眼淚……「孩子們,咱們會挽留住她的,你們看吧,咱們還是能挽留住她老人家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說。「她會跟咱們一起過聖誕節,可是咱們一定不能讓她像去年那樣興奮了……」

  然而就是在第二天夜裡,蓋爾達和她的丈夫剛剛上床不久,佩爾曼內德太太就派人把他倆請到孟街去了。此時病人已處於彌留之際了。外面急風卷著冷雨,唰唰地敲打著窗玻璃。

  當議員和他的夫人走進屋子的時候,兩位大夫也早已請來了。桌子上擺著兩架枝形燭臺,甚至連克利斯蒂安也在屋裡,他背對著床坐著,彎著腰,兩手支著腦門。大家在等著病人的兄弟……尤斯圖斯·克羅格。已經派人請他去了。佩爾曼內德太太和伊瑞卡·威恩申克站在床腳低聲啜泣。看護老夫人的修女和使女無事可做地站在一旁,只是憂鬱地望著病人的臉。

  老參議夫人仰臥在床上,背後墊了一大迭枕頭,兩隻手抖個不住,一刻不停地撕抓身上的被蓋。這曾經美麗動人,給人以無比溫暖的手,如今卻變得枯瘦如柴,灰敗不堪。她的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睡帽,每隔一定的時候就在枕頭上變個方向,讓人瞧著心慌意亂。她的嘴唇已經向裡抽縮起來,每一次呼吸完都會哆嗦一陣。她的一雙眼窩下陷的眼睛慌亂無主地瞧瞧這裡又瞧瞧那裡,有時又好像懷著無限忌妒似地死死地盯住身旁的一個人。這些人穿得衣冠楚楚,全都生命力旺盛,可是這些人對於面前這位將死的人卻束手無策,他們唯一的犧牲也只不過是眼睜睜地看著這幅淒慘的圖畫而已。時間在一點一滴的過去,病人並沒有什麼變化。

  「我母親還有多長時間?」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趁朗哈爾斯醫生正在給病人打一種什麼藥針的時候,把格拉包夫醫生拉到屋子後面去,低聲問他。佩爾曼內德太太用手帕捂著嘴也湊到跟前來。

  「議員先生,這沒有準確的時間,」格拉包夫醫生回答道。「病人可能在五分鐘以後就咽氣,也可能再拖幾個鐘頭……我無法準確的判斷。現在病人的肺部正在充水……我們叫作肺水腫……」

  「我知道,」佩爾曼內德太太搶著說,一面在手帕後麵點了點頭。大滴的眼淚不住地流下來。

  「常常是因為肺炎引起來的……肺葉裡慢慢地聚集起一種流質,情形嚴重的話,病人的呼吸就被窒息住了……不錯,我知道……」

  議員把兩手抱在胸前,向病床那面望過去。

  「唉,病人多麼痛苦啊!」他低聲說。

  「不會的!」格拉包夫醫生用同樣低的聲音說,但卻包含著那麼多的無可置疑,同時他的一副溫和的長面孔也皺起許多皺紋來,增加了他語氣的堅定性。「這是假像,請你們相信我的話,親愛的朋友,這是假像……病人的神志已經不清楚了……你們看到的,現在做的都是無意識的反應……請你們相信我的話……」

  托馬斯回答說:「但願如此!」……但是即使是一個孩子也能看得出來,她的知覺一點也沒有失去,她什麼都感覺得到……所有人都安靜地坐著……克羅格參議這時也來了,他也紅著眼睛在床邊坐下,身子向前傾著倚在他的拐杖上。

  老參議夫人此時已經被恐懼緊緊抓住了。她的已經被死亡攫到手裡的身體從頭頂到腳踵都充滿了驚懼不安、難言的恐怖和痛苦以及無法逃脫的孤獨絕望的感覺。她那兩隻能夠向人們傳遞她痛苦絕望的眼睛隨著腦袋的翻滾有時僵直地緊緊閉起來,有時又瞪得滾圓,連眼球上的紅絲都突現出來。然而病人並未失去知覺。

  三點鐘敲過不久,克利斯蒂安站起身來。「我受不了,」說完就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這時候伊瑞卡·威恩申克和塞維琳小姐多半是受了病人的單調的呻吟聲的催眠作用,也各自在椅子上入了夢鄉,面孔睡得紅通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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