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一五七


  不,他可不喜歡上這種老學校,不喜歡上這種有十字回廊和歌特式屋頂教室的舊式修道院附設的學校。他常常因病缺課,就算是上課也不能認真聽講,因為他不是在緬想某一和聲聯音,就是在思索他從母親和費爾先生那裡聽來,但是還未弄清楚的某一樂曲的絕妙的音律,這當然會給他帶來一些負面影響。而對那些在低年級教課的助理教員和師範學校學生,由於他們出身低微,知識淺陋,衣著也不整飭,除了害怕之外,漢諾暗地裡還懷著一種輕蔑的感覺。數學教師蒂特格先生是個小老頭,總穿著一身滿身油膩的黑外衣,早在已經故世的馬齊魯斯·施藤格時代就在校任教,他的眼睛斜得特別厲害,為了想矯正這個缺點他戴著一副好像船艙玻璃似的又圓又厚的大眼鏡。這位蒂特格先生每次上課都警戒小約翰說,議員先生小時候多麼用心讀書……蒂特格先生一陣陣咳嗽得非常厲害,總是把講臺上吐滿了痰。

  漢諾對他的同學都很冷淡,只有一層泛泛的關係,但是其中有一個人卻從一開學起就和漢諾結了親密的友誼。這個孩子雖然出身于貴族家庭,外表卻很邋遢,是一個姓摩侖名叫凱伊的伯爵。

  這個孩子身材和漢諾差不多,穿的不是漢諾的那種丹麥水手服,而是一件褪了色的襤褸的衣裳,這裡那裡缺個鈕扣,屁股上補著個大補綻。兩隻手露在非常短的袖口外面,手上好像沾滿了泥土,永遠是灰溜溜的顏色。但是這雙手生得很小,特別纖秀,手指細長,指甲尖尖的。他的頭和手很相配:頭髮雖然不梳理,也欠整潔,但他的面孔可以使人一眼就看出他是一個貴族。他的棕黃色的頭髮隨隨便便地從中間一分,向後面掠去,露出石膏一樣潔白的腦門,腦門下面是一雙明亮的淺藍色的眼睛,眼光又深遠又銳利。顴骨略微嫌高,鼻樑很窄,稍微彎著一些,鼻翅很嬌嫩,整個這只鼻子和他的上唇稍稍上翹著的嘴一樣,他的性格在這樣小的年紀就已經很明顯了。

  開學以前漢諾·布登勃洛克就有兩三次匆匆地看到過這個小伯爵。當時他們去郊區呼吸新鮮空氣。在城外很遠、幾乎快到第一個村子的地方有一個小農莊,一個微不足道的農莊,連名字也沒有。舉目望去,人們看到的是一個糞堆,幾隻雞,一個狗窩和一座寒酸的、和普通農舍相仿的建築物,紅色的屋頂一直斜搭到地面上。老艾伯哈爾德·摩侖伯爵就住在這座宅邸裡,他是凱伊的父親。

  這位老伯爵是個怪人,他孤獨地住在自己的農莊裡,以養狗、養雞、種植蔬菜為業,很少抛頭露面。他是個體格高大的人,穿著一雙翻口長筒靴,一件綠色粗羊毛的短上衣,光著頭,生著像童話裡的一大把灰白的長鬍子,一隻馬鞭總握在手裡,儘管他沒有一匹馬,濃密的眉毛底下一隻單眼鏡深箝在眼窩裡。除了他和他的兒子以外,在這個國家裡再找不到第三位摩侖伯爵了。這個興旺、富貴、過去曾經煊赫一時的家族丁口越來越衰微,差不多已經沒什麼人了,活在人世的現在只有小凱伊的一位姑母。這個人和凱伊的父親早已斷絕了往來,她用一個標新立異的筆名寫小說,發表在專供家庭閱讀的雜誌上。提起艾伯哈爾德伯爵來,一件軼事總掛在人們嘴邊。當他遷居到城外這所小田莊上來以後,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為了避免小偷、乞丐之流的攪擾,他在自己破敗的門上掛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本寓只住有摩侖伯爵一家。本宅無任何需要,既無需購貨也無錢施捨。」等到這塊牌子發生了作用,沒有人再來打擾他以後,他才把這塊牌子摘掉。

  可憐的伯爵夫人在生小凱伊的時候不幸去世,家務現在由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僕操持……像一隻沒人管的小動物似的在雞犬群裡長大,漢諾·布登勃洛克第一次看見他也是在這裡……從遠處,怯生生地看著他。他如同一隻小兔子似地在白菜地裡跳來跳去,在地上翻斤斗,跟一群小狗滾成一團,把母雞嚇得咯咯亂叫。

  之後在教室裡漢諾又發現了他,最初這位小伯爵的粗野的外表一定還使漢諾感到羞怯畏縮。但他準確觀察人的本能很快他意識到不應計較這人的邋遢的外表,而把全神貫注在這人的白淨的前額,薄薄的嘴唇,和那帶著一種憤怒的神情冷冷地望著一切的細長的淡藍色的眼睛上。……漢諾在所有同學中唯一對這個夥伴產生了極深切的愛慕之情。雖然如此,由於他天性怯懦,他並沒有勇氣首先提出交朋友的要求,如果不是小凱伊的冒失脾氣,說不定兩個人一直不會要好。一點不錯,凱伊接近漢諾的那種熱情和速度,甚至使小漢諾有些不安。這個放任的小傢伙以這樣的火熱、這樣猛烈進攻的男子氣概來討另外那個沉靜的、衣著華美的漢諾的歡心,弄得後者簡直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雖然在學習上漢諾什麼也指望不上他,因為九九表對於他的野性難馴、海闊天空的思想正如同對小布登勃洛克的夢幻的、心不在焉的思想似的,同樣是格格不入的;但是他卻把自己的全部家私一件件地都送給了漢諾,什麼玻璃球啊,木陀螺啊,甚至還送給他一把彎了的鉛皮小手槍,儘管這是他最珍惜的一件玩具……休息的時候,他拉著漢諾的手給他講自己的家,講家裡的小狗和母雞,中午的時候,雖然伊達·永格曼永遠拿著一包奶油麵包在校門外等著,準備帶著她照管的人去散一會步,凱伊卻永遠要陪著他走很長的一段路,差不多總是非常長的一段路。正是在這個時候他知道了家裡人管小布登勃洛克叫漢諾,從他知道這個親的名字那一天起,他便再也不用別的名字招呼他的朋友了。

  有一天他要求漢諾不到磨坊街去散步,到他家裡看一看,小豚鼠它們是剛剛出生的。這兩個孩子的要求,永格曼小姐最後也答應了。他們向著伯爵的領地遊蕩出去,參觀了糞堆、菜園、雞、狗和豚鼠,最後走進房子去。在一間低矮的、地板和房基一般平的長屋子裡,艾伯哈爾德伯爵孤獨而傲慢地坐在一張粗笨的桌子前看書。他非常不客氣地詢問他們的來意……從此,伊達·永格曼再也沒有帶他們訪問過那裡。她固執地主張,如果兩個孩子想在一起的話,最好是凱伊到漢諾家裡去。結果這位小伯爵有機會第一次走進他朋友家的豪華的宅邸裡。他雖然帶著無限驚異,卻並不害羞。從這以後,在漢諾家看到他的機會越來越多,只有在冬天大雪阻路的時候,為了下午不再走一次很長的回頭路,他才不像平常那樣到漢諾·布登勃洛克家消磨兩三個鐘頭。

  他倆一起做作業的地方在三樓寬敞的兒童室裡。他們需要解很長的算術題,要把石板的兩面寫滿了多種加減乘除的式子,最後的答案是一個很簡單的零……如果不是零,那肯定是有地方不對,這就需要找了又找,直到把那個可惡的小野獸找出來,加以消滅為止;只希望這只野獸不要藏在最上面,不然的話,辛苦的計算就要從頭再來了。作完了算術還要練習德語語法,要把比較級學習純熟,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地把練習題寫下來,譬如什麼「角質透明,玻璃更透明,空氣最透明」等等。以後再把聽寫本子拿到手裡,彼此交流對那些充滿陷井和圈套的句子的看法。等到這一切都做完了以後,他們就把東西收拾起來,坐在窗臺上,等著伊達給他們念故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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