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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這個好人兒給他們念《學習發抖》、《白雪公主》、《古怪的姓》、《萵苣》和《青蛙王子》

  等故事……她非常有耐心的用那低沉的聲音講著,眼睛半閉著,因為這些故事她一生不知念過多少次,幾乎都能背出來。雖然如此她還是用手指沾著唾沫機械地一頁又一頁地翻過去。

  但是這種消遣後來卻產生了一件引人注意的事:凱伊有了一種非常強烈的欲望,他要自己說點什麼。由於書中的故事他們漸漸地都聽熟了,而且伊達有時候也要休息一會,所以凱伊這樣作倒是非常受人歡迎的。凱伊編的故事最初很短,也很簡單,但逐漸地越編越離奇、複雜,他把現實與幻想揉合在一起,讓真實的生活披上一件奇幻詭異的外衣,所以聽起來也就越能引人入勝……漢諾特別喜歡聽的是一個魔術師的故事。這個魔術師很邪惡,但是本領高強。他把一個名字叫尤塞夫斯的英俊王子變成一隻五色羽毛的鳥養在籠子裡,不僅如此,所有人都受到他邪惡法術的折磨。但是在遠處一個地方,一位身負重責的英雄已經生長起來了,不久他就要率領一支雞、犬和豚鼠組成的大軍,勇敢地前來討伐,寶劍一揮,破除了魔術師的法術,把王子和所有的人,特別是漢諾·布登勃洛克拯救出來。最後以尤塞夫斯當上那個國家的國王為結尾,那時漢諾和凱伊也都要作起大官來……布登勃洛克議員走過兒童室,有時候他看到這兩個朋友坐在一起。他認為兩個孩子在一起彼此都有好處,所以對此並不反對。漢諾會使凱伊變得溫柔、馴順、舉止文雅,因為凱伊從心裡喜歡漢諾,對他溫存體貼,羡慕他生著一雙雪白的手。因為漢諾的緣故,他也肯俯首貼耳聽任永格曼小姐用刷子和肥皂修理自己的手。另一方面,讓漢諾學得活潑些和更男子漢些,也是一件挺不錯的事。

  布登勃洛克議員很清楚地看到,漢諾一直受女人的護理,這對激勵、發展他的丈夫氣概是不適宜的。

  伊達·永格曼伺候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已經三十多年了,這種忠誠和捨己為人的精神太難得了。

  漢諾的上一代人就受過她廢寢忘食的照管、撫育。而漢諾更是一直被她捧在兩隻手裡,漢諾現在對她來說代表了一切。她天真地、固執地相信漢諾在世界上處於一種絕對優越的、享有特權的地位,她這種信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只要什麼事一牽涉到漢諾的利益,她就一切臉皮都不顧了。甚至發展到了令人不快的地步。譬如說,她帶著他在糖果店買甜食,她總是一點不客氣地把手伸到櫃檯裡東挑西挑,最後給他找出一塊最可心的糕點。可是她卻不給錢……店主會不為漢諾的光臨感到榮幸嗎?遇到櫥窗前邊圍滿了人的話,她總是用她的西普魯士方言客氣而堅決地讓人家給她家的小少爺騰出個地方來。是的,他在她的眼睛裡這樣與眾不同,沒有任何一個孩子可以取代他。至於說小凱伊,那只是因為兩個孩子的相互要好比她的不信任力量更強,另外也許那孩子的伯爵頭銜把她打動了。但是如果是在磨坊水壩散步,當他們在一張板凳上坐下來的時候,只要有別的孩子在大人的陪伴下來到這裡,永格曼小姐卻總是幾乎馬上就站起來……不是說時間晚了,就是風太大,總之,找一個藉口,急急忙忙離開那裡。這種種藉口很可能引起小約翰的想像,認為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不是害瘰鬁就是「流臭水」……只有他是個例外。漢諾原本就沒有什麼勇氣面對陌生人,本來就扭捏局促,這件事對他這種脾氣的改正顯然沒有什麼好處。

  這些細節小事布登勃洛克議員是不知道的,但他卻非常瞭解他的兒子,目前決不是朝著他所希望的方向發展。如果他能把這個孩子的教育接過手來,時時刻刻地影響這孩子的氣質,這該多麼好啊!但他卻做不到,因為他的生活中沒有一點空閒,他非常痛心地看到他偶然作過幾次嘗試,不但結果慘敗,而且使父子的關係變得更為疏遠、冷淡起來。他的腦子裡浮現起一幅圖畫,他希望按照這幅圖畫來塑造他的孩子:這就是漢諾的曾祖父,對這個人他自己幼年時,就印象深刻……腦筋清楚,單純,樂天,有風趣,也有毅力……難道他不能成為這樣一個人嗎?難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嗎?

  為什麼不可能?……如果他能把對音樂的熱情壓抑下去,放棄掉就好了!這個孩子被音樂扭曲了,對於他的身體健康沒有好處,把他的全部精神活動都吸引去。他那種夢幻的氣質有時候不簡直成了懦弱無能嗎?

  一天下午,離吃晚飯大約還有三刻鐘的光景(午飯的時間是下午四點),漢諾一個人走下二樓來。他剛剛練習了一段時間的鋼琴,現在在起居間裡閒散著找不到事作。他半躺半坐地倒在臥椅上,手裡玩弄著海軍服的領結,漫無目的地四處尋視,這時他看見一個敞開的皮夾放在她母親的精巧的核桃木書桌上……這是那個裝著家中文件的皮夾。他把胳臂肘倚著臥椅的靠墊,用手支著下巴,從遠處打量了一會兒這些東西。他知道這些東西一定被他父親使用過,因為沒有用完就把它們放在那裡。有些紙張夾在夾子裡,另外幾張零散地放在外面,用一隻銅鎮尺壓著。那本用不同的紙訂成的金邊的大記事簿也敞開著。

  他無精打采地站了起來,走到寫字臺跟前。記事簿打開的地方正是他的許多祖先、他的祖父和父親,用不同的筆跡記錄下布登勃洛克一族人家譜的一頁,人名和事情,標點和標題,所有的一切都記錄在案。漢諾一條腿跪在轉椅上,用手掌平托著一頭蓬鬆的淺棕色的頭髮,無聊地拿起了這個記錄本。在他那副完全無動於衷的神色裡流露出一分無所謂的挑剔和一分輕蔑的認真。他的另一隻手玩弄著媽媽的一支烏木鍍金的鋼筆桿。那些人名在他眼前一掃而過。這些名字有的並排、有的上下排列著,有幾個是用古老的筆體寫的,筆劃帶著許多小勾和大彎。墨水有的已經褪色變黃,有的已經有些模糊,上面還零零星星地沾著一些吸水的沙末……在這一頁紙的最下面,漢諾發現父親的秀麗的草體字,在他父母的名字下面寫著他自己的名字……尤斯圖斯·約翰·卡斯帕爾,一八六一年四月十五日生。他對自己的發現非常感興趣,他把身軀挺直了一些,仍然用懶洋洋的動作把鎮尺和鋼筆拿到手裡,把鎮尺在自己名字上放了一會兒,然後又飛快地掃了一眼,接著就機械地、像作夢似地用鋼筆在整張紙上斜著劃了兩條平行線,他劃的既乾淨又美麗,上面的一條比下邊的略重,正像人家讓他用來裝飾他的算術練習本那樣。他作這個動作時面色平靜,很細心,但他自己並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做……劃完了以後他又把頭歪在一邊打量了一會,然後才離開這裡。

  吃過飯以後,議員把他叫到跟前,神態嚴峻地問他:

  「這是誰劃的?這是怎麼來的?是你幹的嗎?」

  這是他幹的嗎?這他倒要想一會才回答得出。過了一會他才怯怯懦懦地回答了一聲,「是。」

  「這是什麼意思?你這是怎麼回事?說!你為什麼這麼幹?」議員大吼道,一面用手裡松卷著的本子在漢諾的臉上打了一下。

  小漢諾向後退了一步,一邊手足無措地東張西望,一邊囁嚅道:「我以為……我以為……以後再用不著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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