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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我無法彈奏,夫人,雖然我是您的最忠實的僕人,可是我不能彈這個曲子!這不是真正音樂……請您相信我的話……我自認還多少懂得一點音樂!可這些是什麼音樂!這是煽惑人心,是褻瀆上帝,是神經錯亂!這是一團電光閃閃的發散著香水氣味的濃霧!是音樂的終結者!我不能彈奏這個!」說了這一段話以後,他把身子往靠椅上一摔,又繼續彈奏了二十五小節。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著,一邊咽唾沫,一邊幹咳嗽。這以後,他索性一關鋼琴蓋子,喊著說:「呸!夠了,我的老天爺,我無法忍受這種音樂!請您原諒我,最尊貴的夫人,我坦白跟您說……幾年來我一直拿著您的錢,您用報酬來雇我伺候您……我是個不幸的音樂家。可是如果您非讓我伺候您這種低劣的東西,我就要辭職不幹了……!您看看那個孩子,那是您的兒子!他悄沒聲息地溜進來也是為了要聽音樂!您就忍心使他的精神染上這種毒素嗎?」

  儘管他的反應很激烈,蓋爾達還是勸說他,使他一步一步地習慣於這種音樂,逐漸把他爭取過來。

  「費爾,」她說,「你不要發火,不要發急。他這種獨出心裁地對和聲的運用把您弄迷糊了……您覺得和他這個音樂比起來,貝多芬顯得純淨、清晰而自然……可您也不是不知道,貝多芬也曾經使他那個時代的一些按照傳統形式教育出來的人驚惶失措過……而巴哈自己呢,天哪,人家不是也責備過他缺乏和諧的音調和清晰的節拍嗎?……您剛才談道德……您所指的道德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如果我沒瞭解錯的話,是不是一切和快樂主義相反的東西就是你所說的藝術道德呢?如果我說得對的話;在這裡也可以找到藝術道德,並不比巴哈的音樂少。而且比巴哈更壯麗、更明確、更深沉。您相信我的話吧,費爾,這種音樂對您的本性說來沒有您想像的那麼陌生!」

  「簡直是騙術、是詭辯……我請您原諒我的措詞,」費爾先生喃喃地說。但是蓋爾達的話還是說對了:他對這種音樂的本質其實並不陌生。雖然他始終沒有完全和《特利斯坦》和解,但是他還是遵從了蓋爾達的懇求,把《伊佐爾德之死》改編成提琴鋼琴合奏,甚至為此花了很多精力。最初是《名歌手》中的某幾段得到了他的稱許……接著他身不由主地越來越對這種藝術感到喜愛。當然他對此十分隱密,相反地他自己幾乎為此大吃一驚,而且一談起來,他總是嘟嘟囔囔地否認。但是這以後,在一些古老的音樂大師已經取得公平的對待以後,已經不用蓋爾達再要求他,他便自己運用起複雜的指法,臉上帶著一種羞怯的、幾乎可以說是夾有幾分慍怒的幸福的神情,彈起奔湧沸騰的主導主題來。在彈奏完以後,有時或許要爭論一下這種音樂風格和莊嚴的樂曲的關係。有一天費爾先生宣佈說,就他個人而言,雖然沒有多少興趣,他還是認為有必要在他的論教堂音樂一本書的後面加上一章《論李查德·瓦格納在教堂及民間音樂中對古調的運用》。

  像平常一樣漢諾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兩隻小胳臂抱著膝蓋。他用舌頭舔著一個臼齒,所以總是歪著嘴唇。他睜著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瞧著他的母親和費爾先生。他諦聽著他們的演奏和他們的談話。就這樣,他雖然年齡還很小,就已經發現音樂是一件特別嚴肅、重要、意義深刻的東西了。

  大人們的談話,他只是偶爾聽懂一兩個字,而他們演奏的音樂也大部分遠遠超過了他的幼稚的理解程度。然而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走來,一聲不響地傾聽,一聽就是幾個鐘頭,絲毫也沒有厭煩之感,這只能說是信仰、愛戀和無上的崇敬在督促著他這樣作了。

  他剛滿七歲,就開始試圖把某些印象特別深刻的聯貫的音響用自己的手指在大鋼琴上重奏出來。蓋爾達滿意地看著自己兒子的一舉一動,替他改正錯誤,告訴他為什麼當某一和絃轉為另一和絃時,某個音符一定不能缺少。而他的聽覺也證明,他應該聽從母親的指點。

  當蓋爾達讓他這樣彈弄了一段時候以後,她就決定讓他學鋼琴了。

  「我看,他一個人演奏不會有什麼收穫,」她對費爾先生說,「這樣我倒很高興,因為獨奏也有它的不利的一面。我這裡暫且不談獨奏者對於伴奏的依賴性,雖然伴奏的好壞非常重要。譬如說,我要是沒有您……但是這裡有這樣一種危險,那就是演奏者多少總要追求技巧的炫露。……這種例子我知道得很多。我想讓您明白,我認為對於一個獨奏家來說,高度的技巧僅僅是音樂生活的第一步。由於全力貫注在高音部、風格、以及音色上,所以他不會花費很大的精力在複聲上,對於一些天分不高的人說來,這很容易就會斷送了他們對和聲的感覺以及和聲的記憶,這種缺陷以後是頗難彌補的。我很喜歡我的提琴,而且也有了一點造詣,但是我承認鋼琴是樂器中最令人激動的……我的意思是說:把鋼琴作為一個能夠概括最豐富、最多種多樣的音響結構的手段,把它當作重新表現音樂的無與倫比的優秀的手段,練習純熟,對我說來也就是更清晰、更密切、更廣博地和音樂溝通了……您聽我說,費爾,如果您能親自教導這個孩子的話,我會感激不盡的,希望您不要推辭!我知道除了您以外,城裡還有兩三個人收學生……我聽說是女教師。但她們並不長於鋼琴……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學會一種樂器並不重要,更重要的倒是要瞭解一點音樂,您說對不對?……我對您的期望非常高。您對音樂一向是比較嚴肅的。而且您會看到,他會在您的教育下有很大進步的。他的手是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傳統的手……布登勃洛克家的人都能彈到九度或者十度。……但卻沒有引起過他們的注意。」她笑著結束了她的話,而費爾也表示同意來給漢諾上課。

  從這一天起他每星期一下午也到這裡來一次。蓋爾達在他給漢諾上課時呆在起居間裡。他並不照一般的方法上課,因為他覺得,如果他只教一點鋼琴,他未免有負于這個孩子的這種沉默而激奮的熱情。在漢諾剛剛學習基礎知識之後,他立刻就開始用簡單易解的形式講起理論課來,教給他的學生和聲學的基本原理。這對漢諾來說不算什麼難事,因為在學習這些理論時,人們只不過是把他已經知道的東西加以證實而已。

  只要可能,費爾先生總是儘量照顧這個孩子的如饑似渴的進取之心。他害怕物質的重擔會贅住孩子的翱翔的幻想力,會對他天才的發揮造成停頓,他想盡辦法減輕這種負擔。在練習音階時他並不嚴格要求孩子的指法一定要非常熟練,或者至少他並不把熟練看作是這一練習的目的。他所樹立的而且也能迅速地達到的目標,勿寧說是使漢諾對各種音調有一個清楚深入的概括的瞭解,使他深刻地認識到各個音調之間的關聯,這樣不久以後就可以使漢諾對各種可能的音響配合一目了然,對鋼琴的鍵盤能直覺地熟練掌握,而這種才能以後會進一步引導漢諾進行即興演奏和作曲……這個小學生一向聽慣了莊嚴樂曲,所以對這種音樂有特殊的感情,費爾先生對漢諾的精神上的這種渴求體貼備至。為了不沖淡他的傾向于深沉和莊嚴的情緒,他不讓漢諾練習平凡的小曲。他讓他彈奏眾讚歌,在他不瞭解規律之前,他不讓他從一個和絃轉到另一和絃。

  蓋爾達一邊織毛線,或者看書,一邊聽著門那邊課程的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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