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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我對您的工作太滿意了,」她有一次對費爾先生說。「可是您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一點?是不是太往前奔了?我覺得您用的方法真是富於創造性……有時候他的確已經開始嘗試作一點小東西了。但如果他不值得您這麼去做,如果他的才能不夠,他就什麼也學不到了……」

  「他完全值得,」費爾先生點著頭說。「有時候我留心觀察他的眼睛……那裡面有那麼多東西,可是他的嘴始終緊緊閉著。在他今後的生活當中,他也許把嘴閉得更緊,他一定要有一種表達的方法……」

  她望著他,望著這位音樂師的紅棕色假髮,望著他眼睛下面的小口袋,他的蓬鬆的大鬍子和大喉結……以後她把手伸給他,說:「謝謝您,費爾。謝謝您這番好意。他在您身上得到多少好處,我們現在真是估計不出來。」

  而漢諾對這位老師的感激,對於他的傾慕也真是無以復加。這個雖然課外請人補習,但在學校裡卻仍然毫無理解希望地癡呆呆地坐在九九表前面的小學生,一坐在鋼琴前面,不管多麼困難的音樂難題,都能瞭解。他不但瞭解,而且立刻就能掌握。只有很早就聽熟了的東西,人們才能像他這樣掌握得快。在漢諾的眼睛裡,這位穿著燕尾服的愛德蒙·費爾是一位天使,每個星期一下午到來,把音樂知識傳授給他,把自己從每天的痛苦中解除出來,引導到一個甜蜜、溫柔、莊嚴而又能無限慰藉的音響的國土裡……費爾先生家裡有時候也做為課堂,這是一所帶三角屋頂的古老空曠的大房子,房子裡有很多幽森的過道和角隅,只有管風琴樂師與一個管家婦住在這裡。星期天,到聖瑪利教堂作禮拜的時候,小布登勃洛克有時候被允許到上面管風琴旁邊去,這與和別人混雜在一起的感覺相比,有多麼好啊!高高地在眾人之上,甚至比站在教壇上的普靈斯亥姆牧師還高,兩個人坐在那沉重轟鳴的聲浪裡。而且這聲浪是他們兩人共同發出來的,因為他們的存在才存在,因為老師有時候也准許漢諾幫助他操縱一下音栓。想想看,漢諾這時是多麼驕傲,多麼喜不自禁啊!但當停止了合唱伴奏的音樂之後,等費爾先生的手指慢吞吞地離開了鍵盤,空中只剩下低沉的基音還輕輕地、莊嚴地回蕩的時候……當普靈斯亥姆牧師有意地讓寂靜在教堂內籠罩片刻,當他從音響板下面傳出自己那抑揚頓挫的聲音以後,費爾先生十次有八次要隨隨便便地嘲弄一番他那佈道的樣子:對普靈斯亥姆牧師的裝腔作勢的弗蘭克語,對他那拖得長長的、有時低沉、有時尖銳的元音,對他那歎氣,他那從陰鬱到開朗的面部表情的陡然轉變大加嘲笑。漢諾也會跟他開心起來,他們倆雖然沒有交換眼色、沒有明白地談出來,意見卻是一致的;牧師的講道只不過是一場愚蠢的胡扯,而真正的禮拜不如說是牧師和會眾只認為為增加虔誠氣氛而添加的那種輔助手段……音樂。

  是的,在下面禮拜堂中坐著的那些議員、參議、市民以及他們的家屬對他的音樂成就沒有太多的瞭解,這正是費爾先生日夕憂悶的事,正因為這個緣故,他很願意讓自己的小學生坐在自己身邊,他可以在演奏的同時告訴他,他剛才奏的是一段特別難的東西。他正在作最微妙的技巧表演。他奏了一回「反向模仿」,他作了一段旋律,這段旋律可以正著念,但反過來念也不是不可以,接著又在這段旋律的基礎上「倒影進行」地演奏了一支賦格曲。他把這一切奏完了以後,滿面愁容地把雙手往懷內一揣。「他們沒有一個人能欣賞的了,」他絕望地搖著頭說。接著,當普靈斯亥姆牧師傳起道來的時候,他又在漢諾耳朵底下說:「這是一段倒影進行的模仿,約翰。讓我來告訴你,這是什麼……這是對一個主題的從後向前的模仿,從最後一個音符到第一個音符……彈起來相當難。這你今後慢慢就會明白,在典雅音樂中的所謂模仿是什麼……至於倒影進行,我將來也不想讓你學這麼難的東西……用不著學這個。但是如果有人告訴你這些東西只是技巧遊戲,毫無價值,你一定要反駁他們。你在任何時代的偉大作曲家的作品中都找得到倒影進行。只有那些沒有熱情的人和平凡的人出於高傲對這種練習才不屑一顧。這對熱愛音樂的人來說是一種恥辱啊!你要記住我這句話,約翰。」

  一八六九年四月十五日,在他八周歲生日的時候,漢諾在全家面前跟他母親合奏了他自己的一支短小的幻想曲。不平凡的是,他是這首旋律的作者,他覺得很有意思,又加了一點工。自然啦,當他把這個曲子彈給費爾先生聽以後,費爾先生對好幾處不合乎規範的地方提出了意見。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戲劇性的結尾啊,約翰!這和其餘的太不相稱了。開始你做得沒錯,可是這裡你為什麼從大調突然降到帶低三度音的四級四六和絃呢?我倒想知道一下。這簡直是在耍把戲。而且你這裡還使用震音。是哪首曲子給的你靈感……這是從哪學來的呢?啊,我知道了。有時候我給你母親彈奏某些東西的時候,你一直用心聽著……把結尾部改一改吧,孩子,現在才是一首真正的小品。」

  但是正是這個小調和絃和這個結尾部,漢諾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並且連蓋達爾都對此十分感興趣,因之這兩處還是沒有修改。她拿起提琴來拉高音部,全曲漢諾只是簡單地反復彈著這一個旋律,而她則用急促的三十二分音符進行種種變奏。這讓人感覺非常富麗堂皇。漢諾感到莫名的快慰,吻起她來。這樣他們在四月十五日給全家進行了演出。

  老參議夫人,佩爾曼內德太太,克羅蒂爾德,克利斯蒂安,克羅格參議夫婦,威恩申克經理夫婦,還有那三位越來越老的布登勃洛克小姐也來了,以及衛希布洛特小姐,這一天為了慶祝漢諾的生日,四點鐘在議員和議員夫人家吃過午飯。現在大家坐在客廳裡凝神傾聽著。他們的目光或者望著坐在鋼琴前一身水手服的小漢諾,或者望著蓋爾達的豔美而奇異的風姿。蓋爾達首先在G弦上拉了一段絢爛的表情豐富的樂段,接著,以無懈可擊的純熟的技巧奏了一個華彩的結尾樂段,仿佛波濤起伏的大西洋。她手中弓弦的銀柄在燈光中閃爍耀眼。

  漢諾由於興奮而臉色發白,剛才吃飯的時候他幾乎什麼東西都沒能吃下,現在則專心一致地演奏他的作品。啊,還有幾分鐘就要結束這次演奏了,然而他的整個心靈都投在作品裡面,四周的一切都置諸腦後。從性質上講,這一段優美的旋律與其說是以節奏鮮明突出,勿寧說是以聲調和諧見長,而那原始的、天真幼稚的音樂素材,以及焙制、發展這一素材的龐大、熱情和差不多可以說是過於精美的表現手法則構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漢諾向前傾著頭,伸著頸子,使勁彈出每一個主導音符。他坐在圈手椅的最前沿上,踩動兩個踏板,在給每一個和絃染上真實的感情。事實上,每當小漢諾製造一個效果時……即使只有他一個人感覺到的時候……,這個效果也更多屬￿感情的、而不屬￿感傷的性質。每一個異常簡單的和諧的節拍都被他運用沉重、遲緩的加強手法而賦予一種神秘色彩的沉重感覺。每一個和絃,每一個轉變點,每一個新的和聲,他都運用突然的、壓抑的音響而製造一種使人驚愕不安的效果。彈奏時他鎮定地端坐在鋼琴前,前後搖撼著……現在彈到結尾部了,漢諾最喜愛的那一部分了,這裡他用一種童稚的奮揚法把全曲引上了最高峰。在提琴的圓珠滾落、流水淙淙的聲音中,E小調和絃用柔弱的力度像銀鈴般地清脆地震動著……這些聲音不斷地膨脹著,展開著,變化著,漢諾開始用強音引進那不和諧的C的高半音,又回到這一個曲子的基調上來。當提琴又響亮又流暢地環繞著C的高半音鳴奏著的時候,他又用盡一切力量把這一不協和音的強度提高,一直提到最強的力度。他早就該將這一不協和音分解,但他沒有,而是很久、很久地讓他自己和聽眾繼續玩賞著。將要是什麼樣一種分解呢?將要是怎樣一種使人神癡心醉地回入B大調的還原呢?啊,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啊!將是一種無比甜美的喜悅,是極樂!是和平!是天國!

  ……還不要完……還不要完!還要猶豫一刻,延宕一刻,還要一分鐘的緊張,要在無法忍耐的時候再舒緩鬆馳下來……讓人在這如饑似渴的戀慕中、在全副心靈的貪求中最後再忍受一分鐘的煎熬吧!讓意志再克抑一分鐘,不要馬上就給予滿足和解決,讓它在令人痙攣的緊張中最後再受一分鐘折磨吧!因為漢諾知道,幸福片刻就會消失……漢諾的上半身慢慢地挺伸起來,他的眼睛瞪得非常大,他的緊閉的嘴唇顫抖著,他痙攣地用鼻孔吸著氣……最後,已經無法再拖延幸福的來臨了。它來了,降落到他的身上,他不再躲閃了。他的肌肉鬆馳下來,腦袋精疲力盡地、軟綿綿地垂到肩膀上,眼睛閉起來,嘴角上浮現出一絲哀傷的、幾乎可以說是痛苦到無法形容的、幸福的笑容。他踏動著弱音和延音踏板,他的震音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使用上了低音伴奏,在提琴的一陣宛如竊竊私語、宛如淙淙流水、宛如波濤澎湃的急奏中,滑到B大調上,然後強音突然出現,在一聲響亮的突起中嘎然中止。……這些聽眾沒一個能感受到漢諾身上的幸福感。譬如說,佩爾曼內德太太對於所有這些技巧的炫露就毫無所知。但是那孩子臉上的笑容,他上半身的搖撼,他那可愛的小腦袋怎樣在幸福中歪向一旁,這些她都看見了……而她善良的靈魂也確實為此而感動。

  「這孩子彈得多麼好!啊,他彈得多麼好!」她喊叫著,一邊含著兩泡眼淚向他跑過去,把他抱在懷中……「蓋爾達,湯姆,他將來要成為一個莫紮特,成為一個梅耶比爾,成為一個……」她一時想不起另外一個有同等級別的名字,就開始拼命地吻起她的侄兒,用來打斷自己的話。漢諾坐在那裡,雙手放在膝頭上,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眼睛現出迷惘的神情。「夠了,冬妮,夠了!」議員低聲說。「我求求你,你不要再讓他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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