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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第八部 第六章

  「噢,巴哈,塞巴斯提安·巴哈,尊敬的夫人!」聖瑪利教堂的管風琴師愛德蒙·費爾喊道。

  此時他正在客廳裡激動地走來走去,而蓋爾達則微笑著,用手托著頭,坐在鋼琴前面。小漢諾也在這裡,他雙手抱著膝蓋,坐在一張大靠墊背椅上,全神貫注地聽著……「當然口羅……正像您所說的,和聲學所以戰勝了對位法應該歸功於巴哈……可以說巴哈是現代和聲學的創始人,這一點無庸多說。但是他是怎樣創造的呢?難道還用我給您解釋麼?不正是通過不斷地發展對位法嗎?我知道您對此非常清楚。可是推動這一發展的原理是什麼呢?是和聲學嗎?不是的!絕對不是!是對位法啊,尊貴的夫人!是對位法!請問,純粹的和聲試驗會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去?我只要活一天,我就要勸告您,不要作這種單純的和聲試驗!」

  他的熱情非常高,而且一任自己的感情奔放,因為他在這間客廳裡就好像在家裡一樣沒有拘束。每個星期三下午,他那微微聳著肩膀的魁梧碩大的身軀套著一件後擺長及膝部的咖啡色的燕尾服,來到這座豪華的住宅裡。在等待著他的合奏的伴侶時,他照例充滿愛撫地打開貝西斯坦因鋼琴,整理一下雕花書閣上的樂譜本,心滿意足地試奏,腦袋一會擺在這邊肩膀上,一會擺在另一邊上,現出一副非常得意的樣子。

  他的頭髮非常繁密,一頭亂蓬蓬的深紅間雜著灰白色的濃密的小發鬈,更顯得他腦袋的巨大無比。雖然如此,這一個腦袋擺在他那長長的脖頸上倒也自由自在。他有一個非常大的喉結,凸露在短短的翻領外邊。他的和頭髮一個顏色的上須並不燙卷,而是蓬鬆地紮起來,也使他鼻子的扁小格外突出……他的一雙棕色的圓眼睛炯炯有神,但是一演奏起音樂來,就仿佛到了半睡半醒之間,會從一件東西一直看過去,停在事物的那一面。這雙眼睛下面的皮膚有一些腫脹,像兩隻小口袋……這一副相貌並不驚人,但它的靈活機敏卻是大家有目共睹。他的眼皮常常是半閉著,他的嘴唇雖然不分開,然而那剃得乾淨的下巴卻常常是鬆馳地搭拉著,有些軟弱無力,這就使他的嘴也帶上一副柔弱、遲鈍,心智閉塞、神思不屬的神情,這種表情我們在一個酣睡者的臉上常常會看到……但是與他的外表的這種柔弱形成極端的對比的,卻是表現在他的性格上的那種極端的嚴厲和端正。愛德蒙·費爾是個非常知名的管風琴演奏家,並且在對位法的研究上獨具匠心。他出版的一本論教堂音樂的書在好幾個音樂學院都被推薦為自學參考書,而他寫的幾首賦格曲和改編的幾首合唱曲,只要會使用管風琴演奏的人都學過。他的這些作品以及他星期日在聖瑪利教堂中的一些即興演奏都是完美無缺、無懈可擊的,都充滿了莊嚴樂體的那種崇高的精神和嚴峻的邏輯性。它們與世俗之美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因之它們所表達的也不能打動一般俗人的感情。這些音樂所表達的,或者說,在這些音樂裡壓倒一切的東西,是已經發展成為宗教苦行的技巧,是已經成為一種絕對神聖的東西,它本身已經成為目的物的嫺熟的技巧。愛德蒙·費爾輕視在音樂上只求和諧悅耳,既使對於優美的旋律也是不屑一顧。但是說起來也很奇怪,他卻並不是一個枯燥無味的乾巴巴的人。「巴勒斯特利那!」他立刻會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宣佈這個名字。但是頃刻之間,當他在樂器上奏出幾支古老的藝術作品時,他的面孔就浮現出一種沉醉、溫柔、夢幻的表情,他的目光凝視著一處遙遠的地方,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已毫無意義,除了這支曲子之外……音樂家的目光就是這樣的,看來是朦朧的、空虛的,因為它停留在一個遙遠的國土上,一個比我們的語言概念和思維的邏輯更純粹、更深遠、更嚴緊的邏輯的國土。

  他長著一雙好像沒有骨頭的大手,手背上滿布雀斑。他說話的聲音低而且悶,仿佛食管中卡住一小塊什麼東西。當蓋爾達·布登勃洛克掀開門簾,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用這種低沉的聲音問候他:「您的僕人,尊貴的夫人!」

  他從靠椅上稍微把身體欠起一些來,低著頭,異常恭順地拉了拉女主人的手,一面用自己的左手在鋼琴上幹淨利落地彈出了一聲五度音。於是蓋爾達拿起她的斯特拉狄瓦利提琴,很快地、非常熟練地把琴弦對好。

  「還是巴哈的G小調協奏曲吧,費爾先生。我認為上次的缺陷就是柔板不太好……」

  於是這位管風琴師開始彈奏起來,但照例要發生一件事:頭幾聲和音剛剛奏出,走廊的門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從外邊打開,接著小漢諾躡手躡腳地溜進來,從屋子當中的地毯上走過去,坐到一張靠椅上。他用兩手把膝蓋一抱,靜靜地坐在那裡傾聽:他既聽音樂,也聽大人的談話。

  「哦,漢諾,你又偷偷地聽音樂來了?」蓋爾達在休息的時候問道,一雙罩著一圈暗影的眼睛也向他那面掠過去,由於剛才的演奏她的雙眼有些迷離……於是他就站起來,默默地向費爾先生鞠一個躬,伸過手去。費爾先生這時總要愛撫地、溫柔地摩挲幾下漢諾的淺黃色的頭髮。他那副柔弱的樣子很招人愛憐。

  「你儘管聽吧,孩子!」他的語氣溫和,但很有力,漢諾有一些羞怯地望瞭望這位管風琴師說話時上下蠕動的大喉結,然後又回到剛才的座位上,好像他等著音樂和談話的繼續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似的。

  他們合奏了海頓的一個樂章,幾頁莫紮特的作品和貝多芬的一支奏鳴曲。但是這以後,在蓋爾達挾著提琴尋找新樂譜的時候,一件出人意料的事發生了。費爾先生,聖瑪利教堂的管風琴師,愛德蒙·費爾本來在隨便信手彈奏著什麼,忽然一轉而彈起一個非常奇特的調子來,連那朦朧的目光都明亮了起來……從他的指間流出來的最初只是沉悶的嗡鳴,繼而破綻開,升揚起,變成歌唱的聲音。這歌聲起初是輕的,但是不久就昂揚起來,而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力,然後以一支肅穆的進行曲取而代之……升高,擴展,又轉變了一步……在主題分解的時候,提琴也以響亮的聲音加進去了。這是《名歌手》的序曲。

  蓋爾達·布登勃洛克是新音樂的狂熱的擁護者。而費爾先生則恰恰與此相反,最初蓋爾達認為毫無希望把他爭取過來。

  當她第一次把《特利斯坦和伊佐爾德》中的幾段鋼琴曲放在樂譜架上,希望他演奏時,他彈了二十五小節以後就跳了起來,帶著滿臉深惡痛絕的樣子,在鋼琴和窗戶之間急速地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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