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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圓柱大廳正像當年格侖利希太太頭戴桃金時一樣,又成了舉行婚禮的場所。鑄鐘街的史篤特太太,就是那個慣和上流社會交往的女人,這次又來幫助新娘擺弄白緞子婚禮服上的皺褶,還為她化妝。布登勃洛克議員和克利斯蒂安的朋友吉塞克議員分別擔當正副伴郎,伊瑞卡的過去在膳宿學校時的兩個同學作伴娘。胡果·威恩申克經理裝扮得莊嚴而威武,在走向臨時搭起的祭壇的路上,只有一次踩到伊瑞卡的曳地的長頭紗。普靈斯亥姆牧師雙臂交疊在下巴底下,像往常一樣,主持婚禮儀式時既和藹又神聖。總之,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隆重,合乎禮節。當戒指交換過,在一片沉靜中,一個沉濁和一個清脆的聲音……雖然兩個聲音都有一些激動……都說出一聲「是的」以後,佩爾曼內德太太看到現在,回想起過去,瞻望未來,百感交集,不覺失聲嗚咽出來……和她小時候無所顧忌地失聲痛哭模樣完全相同。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像平時遇到這種情形一樣帶著些酸味地偷笑起來……衛希布洛特小姐這一天也來了。苔瑞絲·衛希布洛特的身體與前幾年相比顯得更矮小了,她的細瘦的脖頸上帶著一隻橢圓形的別針,上面鑲著她母親的肖像。塞色密為了掩飾內心深處的激動,故意裝出非常鎮定的樣子說:「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至於豐盛的結婚喜宴就擺在大廳裡,大廳四周繪製在藍壁毯上的白色神像跟過去一樣靜靜地俯瞰著下面。宴席將近尾聲的時候,一對新人離席而去,打算到幾個大城市作一次蜜月旅行……這時是四月中旬;以後兩個星期,佩爾曼內德太太與室內裝飾匠雅可伯斯合作完成一項偉大的工作:把麵包房中巷一所樓房的寬闊的二樓租下來,佈置得異常精美,房間裡擺滿鮮花,用以迎接旅行歸來的新婚夫婦。

  冬妮·布登勃洛克的第三次結婚就這樣開始了。

  是的,是冬妮的第三次結婚。有一次星期四團聚,威恩申克夫婦沒有來,議員本人就這樣說過,而佩爾曼內德太太聽了也頗為得意。事實上,她負擔起威恩申克一家中所有的操心事,但是她也享受到快樂和驕傲的酬勞。有一天,她和哈根施特羅姆家的小姐,玉爾新·摩侖多爾夫參議夫人偶然在街頭相遇,她擺出這樣一種勝利者和挑戰的神色望著後者的臉,摩侖多爾夫太太竟被這種臉色震懾住,破天荒的第一次首先向她打招呼……有時親友們來看望新居,她陪著客人在屋子裡參觀的時候,那流露在她面容上和姿勢上的驕傲和快樂甚至變成莊嚴肅穆的神色,而伊瑞卡·威恩申克站在一旁,好像是個使女一樣。

  睡衣的長後擺在身後邊地板拖著,略微聳著一些肩膀,頭向後揚著,胳臂上挎著綴著緞子飄帶的鑰匙筐,安冬妮太太給客人指點家具,窗帷,透明的瓷器和經理買來的幾張大油畫。

  油畫的內容基本上不是靜物食品,就是裸體女人,因為胡果·威恩申克只能鑒賞這個。冬妮的一舉一動都似乎在告訴別人:看啊,在痛苦的掙扎之後,我又擺脫出來了。這些東西跟在格侖利希那兒一樣華貴,至於和佩爾曼內德家比起來,那就更華貴得多啦!

  穿著灰黑條紋的綢衣服的老參議夫人來了,隨身飄散著一股淡淡的刺蕊草香水味。她用她那明亮、安詳的目光在每件東西上瞟了一過,雖然沒有說讚美的話,但滿臉的笑容證明她很滿意。議員帶著妻子和小兒子來了。他和蓋爾達對冬妮的得意和驕傲開了幾句玩笑,費了很大勁才攔住她沒用葡萄乾麵包和紅酒把他們的愛子漢諾撐死……布登勃洛克三位老小姐來了,她們異口同聲地說,一切都美麗極了,但對於她們來說實在太奢侈了……可憐的克羅蒂爾德來了,她黝黑、削瘦,像往常一樣好脾氣。她由著別人逗弄了一番,喝了四杯咖啡,用她那一團和氣的拖長了的聲音對樣樣東西稱讚了一通……有時候,當俱樂部裡沒有人聽克利斯蒂安講故事時,他也到這裡來幾趟。他每次來都要喝一小杯甜燒酒,告訴別人說,他不久就替一家製造香檳白蘭地酒的公司作代理商……他對這個行業很內行,做起來簡直遊刃有餘,自己可以當家作主,只要時不時地在筆記簿上記上幾條,反掌之間就能賺三十泰勒。說完了這段話,他從佩爾曼內德太太這裡借了四十先令,因為他答應市劇院首席女演員送她一個花圈。接著,不知道由於某種思想聯繫,他一下子想到「瑪利亞」,開始講起倫敦的「罪惡」來。他談起一隻癩狗的故事,這只癩狗被人裝進箱子裡從瓦爾帕瑞索運到舊金山。他完全投入進去了,談得有聲有色,滑稽突梯,即使聽眾是一整廳的人,也會被他的故事吸引住的。

  他談得興高采烈,還充分發揮他會多國語言的優勢。他說英文,說西班牙文,說北德的方言,說漢堡土話,他敘述智利的短刀黨和懷特沙佩爾的扒手。他看了一眼那一本寫滿滑稽小曲的冊子,他就開始說唱起來。他表演的一點也不比首席女演員差。他唱的是:

  有一天我四處遊蕩獨自在街上閒逛,突然一眼看到前面來了個姑娘;她的身材窈窕墊裙是法國式樣,瓦盆帽子戴在頭上。

  我向她說:「我的好姑娘,您長得是多麼漂亮,能不能讓我挽起您的臂膀?」

  她突地把身子一轉狠狠瞪了我一眼,說:……「滾回你家去吧,小流氓!」

  這個歌剛剛唱完,他立刻又談起林茨馬戲團的表演來,他對英國小丑兒是怎麼入場的這段模仿得惟妙惟肖;看了他的模仿表演,一個人會想像自己正坐在馬戲表演台前邊。似乎聽得見帳篷外面慣有的那種喧囂叫嚷,有人喊「快給我開開門」!也有人和馬夫爭吵;接著他又用聲調土俗、含混、英德文混雜的話說了一串故事。其中有一個是一隻老鼠在一個人睡覺的時候,鑽進了他的肚子裡,他去請獸醫看病,獸醫勸他再吞一隻貓……另一個是關於「我的硬朗的老奶奶」的故事。這個故事說這個老奶奶到火車站去,一路上遇見各式各樣的歷險,最後火車從「硬朗的老奶奶」的鼻子前邊開走了……說到這裡克利斯蒂安喊了一聲「奏樂」,並真的停下來等音樂響起。然而並沒有音樂應聲而起,他仿佛如夢方醒似的,自己也露出一臉驚訝的樣子……突然之間,他沉默無語,面容也變了,動作也鬆馳下來。他的深陷的小圓眼睛開始不安地東張西望,一邊用手摩挲著左半邊身體,仿佛他的病情又有了新的發展,他正靜靜地傾聽著似的……他又喝了一小杯甜酒,精神振作起來一點。他又開始講一個故事,可是剛講到一半就講不下去了,抑鬱沮喪地告別而去。

  佩爾曼內德太太最近特別歡樂,對於克利斯蒂安剛才的一番表演感到莫大的興趣。她興高采烈地將克利斯蒂安送到門口。「再見,代理商先生!」她說。「再見,行吟詩人!獵豔能手!老傻瓜!有工夫再來吧!」她看著他的背影放聲大笑了一通,就回到自己屋子裡去了。

  可是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並沒有還口;他一本正經地在思索心事。他正在想:是的,我得到「吉西姍娜」那兒停一會兒。於是他歪戴著帽子,拉著拐棍,緩慢、僵直、跛著腿走下樓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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