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布登勃洛克一家 | 上頁 下頁
一三七


  至於克利斯蒂安則對這位新親戚的一舉一動都非常留意,以便在第二天對他的言談舉止作一番逼真的模仿。老約翰·布登勃洛克參議這個二兒子已經在鄂文醫院治好了風濕性關節痛,但關節僵硬的毛病卻越來越嚴重,另外他左半身的週期性的「酸疼」症……據說這是因為半邊身體的筋脈太短所致……以及他常常犯的一些別的病症,像什麼呼吸不暢啊,心跳不正常啊,咽嚼食物困難啊,麻痹徵象或者至少是害怕出現麻痹的徵象啊等等卻並沒有治好。他衰老得很厲害,與他的實際年齡極不相稱。他的頭已經完全禿了頂,只有後腦勺上和頭蓋骨兩邊還留著不多的稀疏疏的發紅的頭髮,他的帶著嚴肅不安左右掃視的一雙小圓眼睛比以往更深地陷在眼眶裡。他的大鷹勾鼻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高大地聳立在那張面無血色的臉上,懸在他的黃中透紅的濃密的上須上面……他那質地堅固講究的英國料子的褲子鬆軟地罩在他的彎曲、削瘦的細腿外面。

  自從回到家裡以後,他還是住在原來的房間裡,然而他在俱樂部的時間卻比在孟街的時間多的多,因為在家裡他的生活並不很舒服。從伊達·永格曼離開以後,李克新·塞維琳便接替她管理家務,當上了孟街老宅子裡的新管家。李克新是一個二十七歲的茁壯的鄉下女人,臉蛋又紅又圓,厚嘴唇,她看待事物也完全用鄉下人的眼光。既然一家之主,議員先生對他都是抬著眼皮視而不見,她對這位整天無所事事,一門心思地模仿別人,並以此為樂的人,這位有時行為滑稽有時又病懨懨的人物,自然也就用不著過分尊重。她對他的一些需求乾脆就置之不理。「呀,布登勃洛克先生!」她會說。「我很忙,您自己照顧自己吧!」於是克利斯蒂安皺著鼻子瞪著她,好像要說:你一點也不害臊嗎?……接著就僵直著兩條腿走開了。

  「你知道有時候我連蠟燭都沒得用?」他對冬妮說……「我很少有蠟燭……常常我上床的時候不得不用火柴照亮……」要麼他就宣佈說……因為他母親給他的零用錢太少了……:「這樣的日子讓我怎麼過啊!……是的,從前一切都不是這樣的!你以為是什麼樣子呢?……現在我常常不得不跟別人借五先令買牙粉!」

  「克利斯蒂安!」佩爾曼內德太太喊道,「多麼不體面!用火柴照亮!借五先令!你不覺得丟人嗎!」她又激動又憤怒,她感到自己的最神聖的感情受了侮辱;但是她的話也無力改變克利斯蒂安的處境……這五先令買牙粉的錢克利斯蒂安是從他的老朋友安德利阿斯·吉塞克,民法和刑法博士那裡借來的。有這樣一位朋友是克利斯蒂安的運氣,是很能抬高他的身價的;因為吉塞克律師,一位不折不扣的紈衤誇子弟,懂得怎麼樣維持自己的顯赫地位,去年冬天,當卡斯帕爾·鄂威爾狄克長眠不醒,朗哈爾斯博士攀上了他的位置以後,吉塞克又當選為議員。然而他的生活方式卻並沒有因此而受影響。所有人都瞭解他的生活態度,他自從和一位胡諾斯小姐結了婚,除了在城裡有一所寬大的住宅以外,在聖·葛爾特路德郊區還有一所掩映在濃蔭裡的舒適的小別墅,那是他金屋藏嬌的所在。大門上幾個鍍金的字母閃閃發光,寫的是「吉西姍娜」,這所安靜的小房子在全城裡也就以這個名字知名。大家在議論這件事的時候,常常喜歡把「姍」字讀得輕飄飄的,而「娜」字又故意讀得很沉濁。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作為吉塞克議員的密友,也可以自由出入這所別墅。他在這裡也像在漢堡阿林娜·普烏格爾太太那兒或者在倫敦,在瓦爾帕瑞索以及地球上許許多多地方類似的場合一樣,又成功地做起了老本行。他「說了幾段故事」,「略示一點溫柔」,於是他現在出入這所小綠房子的頻繁也不減于吉塞克議員了。他這樣作吉塞克博士是否知道,或者是否同意,外人是不知道的。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吉塞克必須從給妻子的花銷中拿出大量金錢才能在「吉西姍娜」買來的情趣,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卻能一分錢也不花。

  胡果·威恩申克經理和伊瑞卡·格侖利希訂婚不久,就給這位舅父安排了份工作,克利斯蒂安也確實為保險公司會計處作了兩個星期的事。可惜的是,兩個星期以後,不但他左半部身體「酸痛症」又復發作,並且別的莫名其妙的病也越來越嚴重,此外又因為經理是個脾氣暴躁得不近人情的上司,常常因為一點點失誤竟毫不客氣地叫他舅父作「笨蛋」……克利斯蒂安只得又放棄了這個位置。

  這些日子裡最幸福的人要算佩爾曼內德太太了,她的歡暢的情緒從掛在她口邊的一些警句裡也可以看得出來。譬如,她最近就常常喜歡說,人這一輩子,總也有時來運轉的時候。確實也是這樣,她仿佛又回到無憂無慮的時代,她手腳不停閑,滿腦子的主意和計劃,又張羅房子,又忙於置辦嫁妝,這一切又使她清清楚楚地想起自己當初初次訂婚的情形來了。她不禁覺得年紀也輕了,對生活也持樂觀的態度了。不論是她的儀容還是她的舉動,那處女時代的秀美的奕奕精神都恢復了許多。

  是的,某一次「耶路撒冷晚會」的整個莊嚴氣氛竟被她的放肆無忌的快樂破壞無遺,害得麗亞·蓋爾哈特《聖經》也不念了,用一個聾子的猜忌的大眼睛向大廳四周茫然張望著。

  母女倆的感情使她們不願分開。在得到經理的同意後,不,也可以說在他的請求下,安冬妮太太決定隨著女兒住(起碼先住上一段時間),這樣她可以幫助沒有經驗的女兒操理家務……使她內心洋溢起美妙的感覺的也正是這件事。地球上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本迪可思·格侖利希,也從來沒有過阿羅伊斯·佩爾曼內德,她所有痛苦、失望的挫折仿佛都已彌補過來,她如今又能滿懷希望地再一次從頭開始了。雖然她也提醒伊瑞卡,叫伊瑞卡感謝上帝賜給她幸福生活的保障,而她自己,她這作母親的,卻因為責任和理智不得不犧牲掉自己真摯的初戀;雖然她用那由於喜悅而有些顫抖著的手和經理的名字一起登在家庭記事簿裡的是伊瑞卡的名字……但她,冬妮·布登勃洛克才是真正的主角。用內行的手摸拭窗帷和地毯的是她,在木器店和服裝店裡穿出穿進的是她,再一次看定一所華貴的住宅而作主租賃下來的也是她!她這次又可以離開娘家這所虔誠、空曠的老房子,不用接受別人那鄙夷的目光了;她又可以揚起頭來開始一個新生活了,又有資格引起人們普遍注意,為家庭增光了……一點也不錯,這一切是真的嗎?竟連睡衣也出現在眼前了:兩件睡衣,她和伊瑞卡一人一件,用的是柔軟的絲料子,長大曳地的後擺,天鵝絨環帶被密密地綴成許多圈,從領口一直縫到下面的底邊!

  結婚的日期快到了,伊瑞卡·格侖利希深閨獨處的日子眼看著就要結束了。一對新人只拜訪了不多幾家人,因為經理是個秉性嚴肅、不善交際的正經作事的人,他即使無事可做也不願走出溫暖的臥室……訂婚宴是在漁夫巷新房子的大廳裡舉辦的,參加的人除了托馬斯、蓋爾達、新婚夫婦,和三位布登勃洛克老小姐……亨利葉特、弗利德利克、菲菲以外,剩下的只有幾位議員的至友。這場宴席又由於經理不停手地拍打伊瑞卡的裸露在外面的脖頸弄得大家困窘不堪……婚禮一天比一天近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