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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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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第一章 本市火災保險公司的新任經理是胡果·威恩申克先生;他的燕尾服扣子總是緊緊扣著,下嘴唇微微向下垂著,上唇上蓄著一條窄窄的、漆黑的上須,鬍鬚尖一直插到兩邊嘴角裡,男人味十足。 當他從前邊的辦公室到後邊的辦公室去走過孟街老宅過道的時候,他的步伐沉著而穩健。他走路姿勢很威武,總喜歡把兩隻拳頭挺在身前,胳膊肘在身子兩旁輕輕搖撼著,這一切給人的印象是:他是一個處境優裕、精力旺盛、頗有威儀的男子。 冬妮的女兒伊瑞卡·格侖利希今年已經年滿二十,她長得異常高大、豐滿。她的膚色鮮潤,健壯美麗。有時她偶然從樓上下來或者正要上去,湊巧和威恩申克先生碰上……這是經常會發生的……這位經理就把禮帽摘下來,露出他那鬢角雖開始灰白而頭頂卻仍舊烏黑的短髮,把裹在燕尾服裡的身子扭動一下,作為他獨特的問候,他非常大膽地用火辣辣的目光打量這位姑娘……伊瑞卡一碰見這事馬上就要跑開,坐在一個沒人看到的窗臺上,由於困窘和混亂哭上個把鐘頭。 在苔瑞絲·衛希布洛特的教育和監護下,格侖利希小姐思想非常狹隘。她哭的是威恩申克先生的大禮帽,他看見自己的時候那種把眉毛一揚然後又落下的樣子,他的高貴威嚴的姿勢和他的平擺著的拳頭。但是她的母親佩爾曼內德太太卻更有遠見。 她女兒的前途是她這幾年來始終憂慮的事情,因為伊瑞卡和別的到了結婚年齡的姑娘比起來,有很多不利的地方。佩爾曼內德太太不僅和社交界沒有交際來往,並且互相敵視。她總覺得在第一流人裡別人因為她離過兩次婚而有些看不起她,這已經是她的思維定勢了,有的時候別人也許只不過是冷漠,她看到的卻是輕蔑和仇恨。譬如拿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參議作例子吧,他不是不能與佩爾曼內德太太打個招呼,因為亥爾曼是一個頭腦開明、心地忠厚的人,他雖然很有錢,但這只使他的性格更開朗、更親切,而佩爾曼內德太太見了他卻總是揚起頭瞪著他那副「鵝肝餅似的面孔」。她自己曾說,在從他身邊走過時,她的心情可以用四個字形容,就是「恨之入骨」。這樣即使亥爾曼有意打招呼,也不啻受到嚴禁了。母親的這種行為害得連女兒伊瑞卡也遠遠隔絕在他伯父交際圈子之外,她從不參加舞會,結識男朋友的機會幾乎是零。 然而安冬妮太太的最迫切的願望就是在女兒身上實現自己……自己沒能得到的幸福,讓她結一門既幸福又有實利的親事,能夠光耀門楣,使別人忘記了母親的悲慘的命運。她的這個心願,尤其是在她……用她自己的話說……「慘遭挫敗」之後願望更加強烈。最近因為她的哥哥總是鬱鬱寡歡,冬妮特別想作出一件什麼驚人之舉來證明家運並未衰敗,他們決不是陷入了窮途末路……她已經為伊瑞卡準備好,佩爾曼內德先生慷慨大方地退回來的一萬七千泰勒做為陪嫁費。安冬妮太太的眼光銳利,不愧是此中老手,她一發覺她女兒和保險公司經理之間的微妙關係,馬上就開始向上蒼祈禱,籲請威恩申克先生能成為她家的座上客。 她的期望沒有落空。他出現在二樓上,受到三位太太小姐……外祖母、母親和女兒的熱情款待。他和她們交談了十分鐘,答應在下午喝咖啡的時間再來拜訪,那時大家可以無拘無束地談一陣。 下午威恩申克先生果然又來了,他們彼此作了一番瞭解。經理原籍是西利西亞人,在故鄉,他的老父仍然健在;他的家庭似乎不應該成為考慮的對象,因為胡果·威恩申克勿寧說是一個白手起家的人。這一點可以從他那驕矜自負的神氣中看出來……並不是開賦的、有把握的,而是帶著幾分誇大的,幾分不信任的矜持。他也不是沒有缺點,他的談吐非常拙呐。此外他那帶著些寒酸相的禮服有的地方已經磨得發亮,他那扣著黑玻璃袖扣的白袖頭也並不很乾淨整齊。他左手的中指因為受到某種傷害指甲完全乾癟了,變得烏黑……總之,他不是一個長相討人喜歡的人,然而這卻不影響胡果·威恩申克成為一個年薪一萬二千馬克的、精力飽滿、勤奮、令人起敬的人,而且在伊瑞卡的眼中他甚至還是個帥小夥。 佩爾曼內德太太很快地就觀察清楚,準確地預測了事態的可能變化。她坦白地把自己的意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參議夫人和議員。非常明顯,在這件事上雙方的利益不但吻合,而且還可以互相補充。此外,威恩申克經理和伊瑞卡一樣和社交界沒有任何聯繫,他們可以做到互相理解、信任對方,真是般配。經理已經年近四十,頂發已經開始斑白了,以他的收入和地位來說,他早該成家立業了;如果他有這個意思的話,那麼他和伊瑞卡·格侖利希的結合,還可以給他一個臺階步入本城一個第一流的人家,這對他職業的晉升和地位的鞏固都是有利無弊的。講到伊瑞卡的幸福,起碼能讓佩爾曼內德太太放心的是,她的女兒這次決不會步自己的後塵。胡果·威恩申克沒有一點兒和佩爾曼內德先生相似之處;他和本迪可思·格侖利希也不相同,他是一個正直高尚、有穩定收入的高級職員,當然,這樣的人也並不乏發展前途。 總而言之,彼此都很有誠意。威恩申克經理的午後訪問來得越來越勤,到了一月……一八六七年一月……他終於用簡單、直率的口吻和並不太體貼的話語向伊瑞卡·格侖利希提出求婚。 他現在是家族的一員了,他開始參加「兒童日」,受到新娘家屬的殷勤招待。無疑他一定立刻就感覺出來,他和他們在有些方面沒有任何共同點,但是他掩飾著這種感情,擺出一副更不在乎的姿態,而另一方面老參議夫人,尤斯圖斯舅父,布登勃洛克議員……只有布來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老小姐不是這樣……對於這位勤奮的辦公室職員、但在交際場上非常生疏的威恩申克先生處處遷就照顧。 這位保險公司經理也確實需要照顧;有時大家正在飯廳裡團團坐在餐桌四周,經理對於伊瑞卡的面頰和胳臂突然表示過度的親昵,或者他和別人聊天的時候,高聲向人家打聽,橘子果醬是不是面制食品……他把「面制食品」這四個字念得特別頓挫有節……,或者他就對大家說,他認為《羅密歐與朱麗葉》是席勒的一部作品……他說得又乾脆又肯定,一邊若無其事地搓著手,上半身斜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大家會因為他的無知而安靜片刻。為了驅散這種寂靜,大家不得不說一句插科打諢的話,要麼就另換一個新話題。 只有議員可以和他正常地交談,議員無論是談政治或是談商業都知道怎樣駕馭這場談話,不使發生任何事故。最沒有辦法的是他和蓋爾達·布登勃洛克的關係。這位太太的個性拒人於千里之外,他沒有任何辦法和她聊上兩句話。他知道蓋爾達會拉提琴,而且這件事給他的印象很深,於是每逢星期四會面的時候,他總要問一句不太嚴肅的話:「洋胡琴拉得怎麼樣啦?」……但是議員夫人在第三次聽到這個問題以後就沒有再作任何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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